玛纳与被给予性:神话现象学认识论探微

作 者:
饶静 

作者简介:
饶静,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

原文出处:
文艺研究

内容提要:

神话现象学是当前神话研究的路径之一,这一术语本身就意味着一种视野的转化,即神话不仅是研究对象,更是构筑认知与存在的关键环节。由此,它也回应着欧洲近代哲学留给现代思想的一个难题,即主客对峙关系以及相关的二元思维模式。弗莱曾将神话界定为“被排斥的能动性”,这一表述揭示了神话思维中的排斥—接纳原则,也呼应着现代宗教学与人类学研究中经常援引的玛纳观念。本文试图阐明,“玛纳”范畴可视为现象学思考中“被给予性”的类比物,这一关联诉诸神话思维和现象学思考的共通性,也构成了神话现象学的认识论基础。由此,神话思维的现象学视野获得了哲学认识论的支持,经由神话这一传统媒介,现象学也重启了哲学的归家之路。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20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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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话现象学(myth phenomenology)是当前神话研究的路径之一,其诞生与西方20世纪神话学研究的范式转换密切相关①。这一范式转换也促成了神话思维与现象学的结盟②,并回应了欧洲近代哲学留给现代思想的一个难题,即主客对峙关系以及相关的二元思维模式。“神话现象学”这一术语本身就意味着一种视野的转化,即神话不仅是研究对象,更是构筑认知结构与存在形态的关键环节。近年来,国内已有不少学者指出神话认识论向神话存在论转变的必要性,这种转变也是神话现象学的诉求之一③。

       本文无意辨析认识与存在之间的纠缠。转变的吁求本身就是神话阐释之现象学维度的展现,重申了神话与哲学的亲缘性。本文主要探讨神话思维与现象学思考的共通之处,以诺思洛普·弗莱的神话研究为起点,结合19世纪以来人类学与宗教学建构过程中的“玛纳”(mana)④范畴,探究其与现象学思考中“被给予性”(Gegebenheit)⑤观念的平行关联,并以之探讨神话现象学提出的认识论要求。

       一、神话与“被排斥的能动性”

       有研究者曾以“神话现象学”这一术语来定位弗莱的神话批评⑥,就神话作为存在意识的现象学显现而言,神话阐释确实包含着现象学诉求,其以原型为中介,主客契合的认知要求似乎在语言层面达到了,但尚未实现真正的认识论转换⑦。其实,从弗莱的第一部著作《可怕的对称》(1947)开始,直到其去世后出版的《双重视野:论宗教中的语言和意义》(1991),对经验主义认识论的反思和克服始终贯穿着他的思考。所谓“双重视野”指的是对语言、自然、时间和上帝的自然视野和想象性视野,前者是对外在世界的经验性感知,后者则是融会了源初知觉的想象性视野⑧。简言之,经验主义的自然视野制造了主客分裂,弗莱将之视为现代实证主义的一种形式;但经由想象参与的知觉行动却能克服分裂,从而生成象征、容纳神话,并承认神话在认知方面无可取代的价值。

       从这个意义上说,神话现象学所要求的认识论转化也就是双重视野的转化,即从经验性的自然视野跃迁至想象性的神话视野,这条道路内在地要求认识主体与客体的完全契合,也呼应着现象学的还原诉求。正如胡塞尔一直在自然思维和哲学思维之间进行的划分一样,自然思维对认识的可能性问题漠不关心,将认识视为自明的;哲学思维则不断对认识的可能性进行反思,即,“认识如何能够确定它与被认识的客体相一致,它如何能够超越自身去准确地切中它的客体?对于自然思维来说自明的认识客体在认识中的被给予性变成了一个谜”⑨。认识的可能性就其切合性而言的确是一个谜,这个谜就如同神话将自身封闭起来的那种圆满一样。不过,胡塞尔并不愿意停留在这种神秘性中,他要从神秘腹地带回严格科学的构造力量,如其所言:“深邃是智慧的事情,概念的清晰明白是严格理论的事情。将那种对深邃的预感改变为明确的、合理的构形,这是严格科学之新构造的一个本质过程。”⑩

       在弗莱的理论表述中并没有现象学式的哲思论辩,不过,他对神话之独一性的辨认,却为我们理解神话现象学的认识论要求提供了一条路径。他在三个层面上拓展神话的内涵,并使之成为连接语言、文学和文化的阐释路径。首先,神话是众所周知的“故事”,包含着神圣的创世神话和民族史诗,并记录了人类远古时代的神祇和英雄事迹;其次,神话是“叙事”;再次,神话还是一种宏观的文化模式,表现为特定的信仰、观念和价值体系的总和。就这三个层面的含义而言,神话尚未获得独特标识,神话与故事、叙事或意识形态纠缠在一起,但从中辨认并分离出神话的独一性仍是可能的,如其所言,神话就是“受到意识形态表面上承认,实际却予以排斥的能动性(the excluded initiative)”(11)。这是弗莱从元语言角度赋予神话的一种表述,神话寄身于语言之林,周流不息却未被识别,这就是语言的创造性潜能,是被符号所引导、保存、削弱甚至终止的那种活生生的能量。那么,神话如何与自身被排斥的部分相认同呢?“被排斥的能动性”并不会被各种认知装置捕获,它是思维朝向同一性的进程中投射下来的阴影。

       “被排斥的能动性”这个晦涩的表述揭示了神话思维中的排斥—接纳原则,这种双重性令我们联想到早期人类学研究中经常援引的玛纳观念。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作为一种超自然神力的名称,玛纳逐渐成为人类学与宗教学建构神圣观念的重要基石。此外,它模糊的语义和述行特质,也应和着“被排斥的能动性”所指涉的元语言观念。

       二、人类学与宗教学视野下的玛纳

       作为一个人类学术语,“玛纳”始见于英国传教士和人类学家科德林顿(Robert Henry Codrington)的《美拉尼西亚人》(Melanesians,1891)一书。他在美拉尼西亚和波利尼西亚的原始宗教中发现了一种基本的神圣观念,这是一种非人格的超自然神秘力量,类似于普遍精灵,虽不可见,却借助于具体的人或物得以显形(12)。早在1878年,麦克斯·缪勒(Max Müller)在一次讲座中就援引了科德林顿的信件,用以阐明宗教意识的起源:“无限观念、看不见的观念,即我们后来称作神圣的观念,如何以一种模糊的、雾蒙蒙的形态存在于最落后的部落中呢,我们可以美拉尼西亚人的玛纳观念为例证。”(13)缪勒将宗教的本质归于无限,作为原始的超自然力,玛纳观念正是无限的化身以及宗教情感的客观化载体。当时的学者大多持有进化论的宗教视野(14),倾向于将拜物教视为原始宗教,缪勒则认为,无形的超自然玛纳比拜物教观念更集中地体现了宗教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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