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格敷词”与意图的重构

作 者:

作者简介:
孟金花,山西大同大学美术学院讲师。

原文出处:
艺术评论

内容提要:

“艺格敷词”源于古希腊的修辞术,是指对某个物品或地方进行形象描述的修辞手法或写作方法,在艺术史写作中,是指用语词对视觉作品进行描述,比如瓦萨里的《名人传》。艺格敷词需要互为矛盾的前提,既要承认诗画互通,又得划分诗画界限,因此,能否使用语词准确描绘图像,便与图像意图有着密切联系。本文从瓦萨里的艺格敷词描述到巴克森德尔对意图模式的分析,讨论艺术史书写中语词与图像的关系,以及意图对图像意义重构的途径。


期刊代号:J0
分类名称:艺术学理论
复印期号:2020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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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艺格敷词(ekphrasis)源自古希腊,原意为“充分讲述”或“说出”。据查《牛津古典词典》,该词最早在3世纪前就已出现。艺格敷词的中心意思就是使用视觉形象性的语词来描绘某个事物或对象,包括视觉艺术作品。因此,也常常被翻译成读画诗、绘画诗、造型描述、语图叙事、图像叙事、语像叙事等。范景中译为“艺格敷词”,实际上是兼顾到英文发音的特征,译得比较巧妙。对于艺术史写作或视觉艺术作品的描述而言,如何能让处于时间维度的语词准确重现处于空间维度的图像,而不让任何预设的意图参与其中呢?换言之,如何充分地讲述或者说出每幅画、每件作品,这本身就是跨媒介、跨时空的一项挑战。本文试图从瓦萨里的《名人传》到巴克森德尔《意图的模式》展开分析,阐释艺格敷词的内在逻辑,以及意图在语词再现中对图像进行意义重构的途径。

      一、公共图像:基于个体意图的充分讲述

      留存在艺术史中的作品,无论作者愿不愿意,都已经成为公共图像。这一点,从古至今都无例外。因此,艺格敷词所要求充分讲述的艺术作品,实际上是对公共图像序列展开的个体化阐述。因为阐述对象的公共属性,注定艺格敷词本身就是一部集社会学、人类学、历史学、心理学、政治学于一体的实践史。更准确地讲,“讲述”这件事情本身就预设了个体性,正因为存在个体性差异,才需要彼此讲述,也需要从2世纪的古希腊开始,人们就将艺格敷词纳入必备演说技能训练的第12项条目之中(总共16项)。所以,个体在向另一个体描述作品时,很多时候,观者被图像吸引以至于不能够客观地描述画面;而另一端,听者又在语词中迷失于“能指—所指”的游戏,营造出与图像无关的幻觉。那么,个体意图参与处理公共图像,准确传达意义的可能途径是如何建立的呢?

      瓦萨里在《名人传》中,正是基于个体意图,对经典作品展开了充分讲述。李宏认为,瓦萨里对于艺术作品的描写,是他个人对不同作品的反应,主要在两个方面:(1)对图像逼真性的反映,即试图用文字再现图画;(2)对形象的内在品质与心理的深入读解,即由于受图像的自然错觉感刺激,而将某种意义注入到所描述的图像的主题与形式之中。从以上两个方面,我们都能看到瓦萨里用语词阐述图像的逻辑轨迹,首先是基于自身的感官知觉,其次是以已有的前在知识为参照系,来揣测眼前的图像的主题与形式,进而展开视觉性讲述。

      而且,基于个体意图的艺格敷词往往充满了不确定性,甚至同一作者在不同次阐述同一件作品,也可能会出现很大的不同。阿尔珀斯教授在《瓦萨里〈名人传〉中的艺格敷词与艺术思想》一文对瓦萨里的描述进行分析,认为瓦萨里对乔托的镶嵌画《船》、马萨乔的湿壁画《纳税银》、达·芬奇《最后的晚餐》这3件处于不同时期的作品的描述,并没有反映出绘画从“童年”到“青年”再到“壮年”的进步。这一定意义上反映了瓦萨里并没有厚此薄彼地对作品进行描述,而是以自身切实的感受在描述每幅作品。但也可以看出阿尔珀斯所处的时代,艺术作品以及批评开始对艺术发展的关注,而并不仅仅是作品本身。

      还可以米开朗基罗的《圣保罗的改宗》为例,瓦萨里是这样描述的:“基督在空中现身,许多可爱的裸体天使在云中飞翔,而在下方,惊恐中的保罗从其马上跌下,他的士兵围着他,有的忙着将他扶起,其他的那些逃跑者,呈现出丰富多变的优美姿态,基督的声音和光芒使他们恐慌,而那匹马,则拖着那个企图拦住它的人,向前奔跑。”①瓦萨里的描述如在他眼前发生的情景一般,激动、惊恐、慌乱,今天的我们看到这段描述,依然感觉他是说的是这幅画里面的真实场景,依然会超越时空去追寻那种慌乱的情绪。与瓦萨里不同,沃尔夫林是这样描述这幅画的:“米开朗基罗将马安排在紧靠保罗的位置,但是在方向上却截然相反,是朝着画面深处。整个这一组形象不对称地倒向画的左侧,一条陡峭的由基督的形象垂下来的大线条,平展开来,朝着另一侧延伸。”②很明显,沃尔夫林的描述是基于形式的客观说明,用一种冷静的眼光去看待作者所安排的画面。在此意义上,沃尔夫林的描述是在试图尽量减弱个体意图对艺格敷词的主观干扰。

      从创作来源上考察,《圣保罗改宗》的故事原典来自于《圣经》,发生在大约公元纪元时期。圣保罗是掌握希腊、阿拉伯、犹太等多国语言和律法,并主张以强硬、残暴的手段消灭被视为犹太教异教的基督教以及基督教徒的一个人物。在大马色路上,圣保罗与耶稣神秘相遇后,为钉在十字架并复活的耶稣所感,放弃自己原先的立场,成为基督教的传教者。《圣保罗的改宗》是米开朗基罗就这一故事而进行的创作。瓦萨里基于个体意图的视觉叙事,重构了故事场景与气氛,他用保罗的“惊恐”、基督的声音和光芒构建了画面的高潮。

      换言之,即便创作来源是确定的、画面图像是确定的,但由于个体意图的随机性,讲述者选择的语词也具有某种随机性,便导致意义的不确定性;同时,由于不同的讲述者有自己的习惯词汇,也会对同一对象产生不同倾向的描述。在瓦萨里所使用的词频中,也显示出这一特点。比如,他在描述乔托画中被风吹起的帆船“具有立体感,以致于看上去如此栩栩如生”;在描述马萨乔的《纳税银》中的使徒形象时,也说众使徒“姿态栩栩如生,使他们看上去真的具有生命”,而达·芬奇《最后的晚餐》中“那桌布的质感被表现得如此精妙绝伦,以致于这个亚麻布本身,看起来不可能再有更真实的了”。在这些描述中,瓦萨里应用的最多的、习惯性语词便是“栩栩如生”。巴克森德尔认为描述由三种词构成,那么由此产生由三种词构成的文本体系:一种是表现效果的效果词;第二种是为了加强效果通常会用比喻词,而且在描述过程中这部分词占很大比例;第三种类型是对作画过程的推断,也就是原因词。这三类词构成一个思想体系,超出实际物质对象的范围,这种间接和外围的概念让描述变得复杂和缥缈。如果分析瓦萨里的诸多描述,就会发现文本中频频出现“具有生命力”“真实”“优美”等词,让整个描述都是由效果词和比喻词构成,这两类词都与个体意图具有直接对应关系。可见;文艺复兴时期人们对自然的模仿近乎其真实,绘画技法的取向完全关注于能够真实地再现物象。因此艺格敷词就具有了画面形象与物象的替代关系。更为奇妙的是,个体意图在充分讲述的过程中被悄无声息地掩盖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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