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J.T.米切尔论语言与意象

作 者:
王安 

作者简介:
王安,四川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文学理论、英美文学。四川 成都 610064

原文出处:
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意象为何?怎样认识语言与意象之间的关系?这两大问题是时下学术界讨论的热点,尤以美国芝加哥大学教授W.J.T.米切尔的论述影响最大。从上世纪70年代末至今,米切尔在其系列著述中系统讨论了图像转向、意象与图像、意象X文本、元图像与生物图像、语象叙事的冷漠-希望-恐慌、视觉文化与意象科学等概念,对上述问题做出了回答。图像转向强调的是在读图时代应抛弃意象研究的语言学模式,以使意象回归现象学研究的本质,是一场深刻的认识论范式变革。他强调一切媒介皆为混合媒介,因而语言与意象是紧密不可分割的一体关系。在借鉴皮尔斯符号学三分法的基础上,米切尔提出了意象X文本的概念,它与恐龙、多利羊、世贸双塔、金牛犊类似,是关于图像如何成为图像的元图像。在米切尔看来,图像是意象的物质载体,意象是有生命的有机体,来自于人类与生俱来的将事物类比为它物的本能,具有超越自身的可被人的意识加工的富余价值。语象叙事从本质上讲是一切意象文本的共性,它其实也是一种元图像,在其混合媒介的内部产生了类似主体与他者遭遇时的冷漠-希望-恐慌的三个认知层次。米切尔先后使用过的图像理论、批判图符学、视觉研究、视觉文化和意象科学等术语,说明他理论的实质是反理论、去学科的跨界研究。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20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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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H0-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3926(2019)12—0161—09

      自1992年3月W.J.T.米切尔在《艺术论坛》(Art Forum)中提出“图像转向”(pictorial turn)的概念以来[1],图像转向、读图时代等已逐渐成为当今人们的共识,并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里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图像是什么?语言与图像的关系如何?这两大问题,可谓今天文学、艺术、哲学、文化和媒介研究等领域中讨论最集中、最具争议性的焦点话题,其中贡献和影响最大的无疑是芝加哥大学杰出教授、《批评探索》(Critical Inquiry)杂志主编W.J.T.米切尔,他是当今世界对上述问题做出最权威回应的教父级代表人物。正因如此,国内研究米切尔及其理论思想的著述已有不少,以赵宪章、周宪、陈永国等人的作品最具代表性。然而,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是,目前国内对米切尔视觉文化研究的认识还处于较为肤浅的阶段,基本思维模式依然是语言与图像的二元对立,受传统语言学和符号学研究范式的影响甚深,违背了米切尔本人图像转向时代需要彻底的范式转变、让图像回归现象学本质的初衷;同时,对研究对象的认识也较为狭隘,长期纠结于艺术史、美学和大众文化之间,未能把握米切尔意象科学跳出学科窠臼的反理论、去学科精髓。从米切尔大量的论著中,不妨选择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和最新出版的作品,如《图符学:意象、文本、意识形态》(Iconology:Image Text,Ideology,1986)、《图像理论:文字与视觉再现文集》(Picture Theory:Essays on Verbal and Visual Representation,1994)、《图像想要什么?意象的生命与爱文集》(What Do Pictures Want? Essays on the Lives and Loves of Images,2005)、《意象科学:图符学、媒介美学与视觉文化》(Image Science:Iconology,Media Aesthetics,and Visual Culture,2015)等,来梳理他关于图像转向、视觉文化(以及意象科学等等相似的表述)、图像与意象、元图像与生物图像、语象叙事的冷漠-希望-恐慌等重要概念的表述,以厘清他关于何为图像、语言与图像关系如何这两大问题的解读思路。

      一、图像转向:一场深刻的认识论范式转向

      众所周知,当今视觉文化/研究的重镇在以米切尔为首的芝加哥大学,即大名鼎鼎的“芝加哥媒介理论学派”(The Chicago School of Media Theory),其前身为1977-1985年间以米切尔为首的芝大教员所组成的“拉奥孔俱乐部”(The Laokoon Club)。主要代表人物有米切尔、乔尔·斯奈德(Joel Snyder)、詹姆斯·埃尔金斯(James Elkins)、汉斯·贝尔廷(Hans Belting)等人,以及《批判研究》杂志的编辑和芝加哥大学的教师等。他们广泛受惠于却又拒绝从符号学、语言学、叙述学、心理分析、马克思主义等单一学科研究语言与意象的关系,强调视觉文化/研究的非学科、跨学科和去学科化。

      W.J.T.米切尔对语言与图像关系的兴趣始于上世纪70年代末他的博士论文《布莱克的混合艺术:插画诗研究》(Blake's Composite Art:A Study of the Illuminated Poetry,1978),到2015年出版《意象科学》一书止,其对语言与图像关系的研究逐步发展为一种意象科学。在米切尔著述的众多作品中,影响最大的可能要数《图符学》和《图像理论》了。前者为一部纯理论之作,试图回答意象是什么、它与词语有何区别、考察这些区别有何意义等问题,是“一种关于意象及其与话语关系的普遍意义上的研究”[2](p.36)。后者则在回应上述理论问题的基础上,讨论那些具体的、由意象以物理再现形式出现的图像,是前者实践上的姊妹篇,即一种“应用图符学”[2](P.4)。

      《图符学》一书通过分析伯克、莱辛等古人作品及贡布里希、古德曼(Nelson Goodman)等当代作家作品中对诗画关系的讨论,反驳了学者们依然深信不疑的19世纪的观念:诗与画之间存在本质的区别。这一区别来自柏拉图、莱辛、贡布里希等人提出的自然与任意(或习俗、常规,conventional)符号的区别。自然-习俗符号之间的二分法导致了语象竞争的传统,即在诗画之间一定要分出孰优孰劣来。达芬奇认为自然更优越,因而画优于诗,雪莱则得出了完全相反的结论,诗因为使用语言的、想象的与思维最接近的模仿方式,而比其它艺术更优越。这两种泾渭分明的观点,其实都是在片面强调各自媒介的优势:任意符具有更多的思想、精神层面的自由,而自然符只适合表达可见的、物理的、低端的、原始的客体,无法表达复杂的概念、命题、谎言、逻辑关系等。图像作为自然符号,因此只能表达有限的自然状态(动物、儿童、文盲、野蛮)的信息,这是“意象的自然劣势”。换个角度看,这一劣势也是其优势:它提供了一种普遍的、直接的、未经中介的、精确的事物再现和交流方式,而非间接的、不可靠的转述。贡布里希认为语言作为任意符号,需要习得和编码,而图像则是直观的交流。后来他意识到自己的局限,在《艺术与幻觉》一书中指出图像也具有任意符的特征,它并非简单地复制所见之物,而是需要一套可以习得的程式化的规则去理解和把握(如,看懂一幅西洋油画需要了解与历史和绘画技巧相关的背景知识),这套理解图像运作机制的规则便是视觉意象的语言学:图符学(iconology)。图符学的出现打破了传统的符号自然-任意二分法。但贡布里希本质上还是没有跳出自然-任意二分的:意象总体上是自然符,但有任意符号的规则成分在内,其规则习得的难易程度决定了符号的自然可辨性,越不需要习得、越容易一眼看懂的图像就是越自然的符号,反之亦然。贡布里希的图像任意性,因此还是以自然逼真原则为基础的,最终自然符号和任意符号的目标都是最理想地、极致地接近自然符号的状态。这一自然符号的痴迷可以说是西方文化的恋物癖和偶像崇拜。[3](P.78-81)米切尔指出,自己在《图符学》一书中有两大目标:一是要认识到,欲重建图符学的第一步是放弃试图寻找一种关于意象的科学理论,放开手脚,让图符(icon)和逻各斯(logos,及语言)在关于绘画与文学的语象竞争的讨论中相遇,以超越传统的关于视觉和语言艺术的比较研究,将其上升到人类主体如何被语言和意象生成过程所建构的高度。第二大目标,是考察当图符与逻各斯相遇时,所产生的关于话语与意识形态关系的问题。当代的网络、计算机、人工智能与数字技术,使视觉文化已深深烙上了欲望、权力、控制、暴力等意识形态因素,因此,必须考察语象交互中的权力、价值和人文关切等话题。潘诺夫斯基也使用图符学一词,但他向人们允诺的是一种关于意象的话语科学,即通过逻各斯(语言)来把握意象;同时,在潘诺夫斯基的图符理论中,一些常见的意象反复出现,从而进入话语体系,成为一种总体性的“世界-图像”或“世界-观点”的宏大叙事,因此,有必要抛弃潘诺夫斯基这一总体式的、元语言的宏大叙事,来寻求一种发掘图像如何自我呈现的理论。[2](P.23-24)这便是米切尔所说的图像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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