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国家的未来有哪些不确定性?这是经济全球化时代的世纪之问。2016年以来美欧政治剧烈右转,成为全球热议焦点,右翼民粹主义赫然勃兴、极端民族主义重新占领政治舞台等种种现象引起了西方精英的深刻忧虑,他们从不同的路径切入,探讨政治异象的根源,试图寻找破解之道,使国家重回自由主义常轨。随着讨论的深入,一些学者①将矛头指向了身份政治,他们认为美国深陷政治极化、文化分裂等危机,身份政治应是罪魁祸首,它深藏在种种民粹主义现象背后,不仅使国家迷失了方向,更成为一种撕裂国家和消解国家认同的恶。 应该看到,身份作为一种新政治原则,已进入了政治思想和政治实践的中心,不仅成为组织政治的动员力量,而且成为当代政治必须解释的中心问题②。在经济全球化与民族国家激烈碰撞的21世纪,身份所引发的政治问题空前棘手,要解读经济全球化时代的西方政治变迁,必须进入美国政治生态的深层结构,去探析和追问身份如何成为一种政治的主题、身份政治在美国的异化为其国家认同带来了什么样的挑战、植根于自由民主价值的美国又能否走出身份政治的漩涡。对于这些问题的思考将有助于理解当前西方国家的政治困境及其根源,亦有助于思考现代国家如何应对身份政治考验的问题。 一、讨论框架:身份政治及其与国家认同的复杂关联 身份是一种用于认知和描述的文化概念,在英语词汇中,“身份”与“认同”是同一个词,即Identity,词义中性,无关优劣。在中文语境中,人们则常常合而为一,使用“身份认同”一词来表达一种文化与价值需求,对个体在客观和主观上所归属的群体进行确认。无论“身份”“认同”还是“身份认同”,无论是自然选择还是人为选择,身份最初只代表某种文化观念和文化行为,一目了然、无需争辩。然而,当身份成为一种政治,则充满着争议与对抗、暴力与血腥③。 身份的概念充满现代性,是现代化的产物,但身份政治的现象古已有之,它涉及一个国家或政治共同体内部不同身份成员之间的关系,包含多种价值、多种文化的区隔与互动。古希腊文明中不乏建立在身份差异之上的政治现象,如奴隶、客籍人口不能享有雅典公民权,妇女不能拥有财产也没有任何政治权利等。在此后的文明进程中,身份对人类命运所具有的强大支配意义越发突显,近代以来,身份认同逐渐被视为需要依靠政治手段才能解决的问题,左翼激进运动彰显了劳动阶级的价值观念和身份特征,成为一种致力于重新分配经济利益的阶级政治/身份政治。到了20世纪的六七十年代,新社会运动将斗争阵地从经济领域转向文化与社会领域,那些被阶级政治所忽略的领域如种族、性别、性偏好等纷纷主张多样化、差异化的文化权力,“文化开始成为替边缘群体斗争的地带,同样也成为了过度政治化的领域”④,自此身份正式成为一种文化政治的主题。随着新自由主义政策在20世纪80年代的全面开启,身份政治的意义进一步被放大和强化,成为要求国家尊重多样性的重要手段和衡量国家政治进步的重要指标,国家的普遍性公民身份建构慢慢导向倾向弱势、边缘、少数群体的多元身份政治。 在现代国家建构的视角下观察,公民身份建构是一种一元身份政治。国家在建构其所需要的统一认同的问题上,必须利用身份政治的工具,将国家认同置于其他认同之上,确立身份政治核心元素——公民身份,进而推动全体成员完成其集体身份选择。这种归属于国家的公民身份意味着个体在政治共同体中所拥有的平等地位和正式成员资格⑤,是个体认同国家的政治与法律标签。公民身份政治作为一种以建构国家认同为单一目的的政治实践,在现代民族国家形成之初就已经启动,尽管各国实践成果参差不齐,但在新社会运动之前,尤其是文化多元主义倡导的、以平权为目的的身份政治盛行之前,并没有遭遇太多挑战。 20世纪70年代以来,身份政治这个文化工具受到了女权主义、生态社会主义、后殖民主义等左翼力量的特别青睐,逐渐演变为一个被自由主义左翼定义的概念,专指国家内部被结构性边缘化的少数群体成员基于相同的身份特征和认同需求而组成各种身份群体,要求享有与主流群体相同权利的政治活动。自此,身份政治的重心逐渐从公民身份建构移出,并在以下三个维度上与国家认同、公民身份形成了冲突关系。 首先,在多元性对一元性维度上,身份政治成为反文化霸权的象征,国家认同所依赖的单一归属论受到挑战。现代国家强调统一的集体认同,强调国家认同的主权性、排他性、优先性,规定其成员资格与身份归属的一元性,这是许多国家反对双重国籍并致力于涵化移民的原因。有学者指出国家作为一个政治共同体有其基本要求,政治共同体的存在并不是为了满足社会个体的需求,共同体的地位要高于该共同体内的所有个体并优先于公民的个人权利⑥。有学者则强调,公民身份政治建立在共和主义范式之上,“把共同体置于公民身份的核心,把公民在政治共同体中的活动看作是公民自由的表现”⑦,他强调国家居于个人之上的优先性及由此形成的文化霸权。 文化多元主义认为,民族国家的文化认同强调文化一致性优先于个人选择,国家这个民族团体必然会给个人权利造成压制⑧,认为统一的国家认同是一种文化性的控制,如同一种文化霸权,“进入权力和权威的意象,形成大众服从的心态”⑨,而“多元群体和多重忠诚由此被抹杀,取而代之的是将每个人仅仅牢固地嵌入某一种社会联系之中”⑩。因此,以自由主义、文化多元主义为价值追求的身份政治,强调文化认同的多样性和人类生活的丰富性,主张国家应给予多样性足够的空间,反对弱势、边缘群体以牺牲各自文化特质为代价、被迫选择由强势文化定义的一元性集体身份,如公民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