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是一个商品经济大发展的时代,在农业经济和手工业进步的基础上,农产品商品化扩大,商业网络遍布城乡,对外贸易发展,职业商人和兼职商人数量增加。他们在获取利润的同时,促进了社会生产和经济发展。财富的获取需要靠脑力劳动,故商人的文化水平在一定程度上会影响其最终的财富获取量。有关宋代商业和商人的研究成果甚丰,并已注意到宋代商人的文化趋向,但尚未涉及其文化水平。①本文不揣冒昧,试作论述,期望对宋代商业和文化研究有所裨益。 一、宋代商人文化水平的基本状况 商人的经营过程是商品流通过程,也是脑力劳动的过程,主要包括两个层面:一是宏观的决策谋划;二是微观的精心操作。所谓精心操作,包括算账、记账、读写书信和往来票据、处理借贷事务和纳税文件,还有做文字广告、招牌等。读、写、算的能力于其不是附庸风雅的奢侈品,而是不可缺少的必需品。锱铢必较的商人职业要求其必须具备至少初步的文化水平。大商人虽有账房先生代管,但其本人如不识字、不会算,就会有被蒙骗之虞。至于小商人,必须亲自记账、算账、签字画押,除了识字、写字外,至少还要具有初级的数学技能。比如为朝廷服役的商人或者担任采买者,官方就明确要求必须识字:“主膳、典食、供膳、主酪、典钟、典鼓、防阁、庶仆、价人(原注:价人取商贾,及能市易、家口重大、识文字者充)。”②可见不识字就无法承担采购的工作。 第一,不少宋代商人原本为读书人。有关事例很多,如黄庭坚在宋神宗时有诗云州学的“诸生厌晚成,躐学要侩驵”。③他们不按循序渐进的规律学习,嫌中进士入仕慢且少,急着当商贩挣钱。北宋番阳士人黄安道,早年曾“治诗,累试不第。议欲罢举为商,往来京洛关陕间,小有所赢,逐利之心遂固”。④科场失利,遂投笔从商。无独有偶,南宋闽清县人林自诚早年“虽尝业儒,久已捐弃笔砚,为商贾之事矣”。⑤宿预桃园人王耕“读书不成,流而为驵侩,谙练世故,且长于谋划。……时淮民渡江者,官司赈赡之,耕裒里中人姓名,具陈于府”,⑥从士人转变为市场经纪人。⑦南宋书商有名为“许秀才”者,“祖工俪句集刊行,业贩儒书乃父能。莫耻向人佣作字,世禆文教后须兴。”⑧所谓许秀才,应是参加过科举的儒生,至少是读过书的人。襄阳宜城人刘三客,“本富室,知书,以庆元三年(1197)八月往西蜀作商。所赍财货数千缗”。⑨戴复古在山间小路旁见到“儒衣人卖酒,疑是马相如”,⑩像司马相如曾经开酒店一样,这位宋代士人也变成了商人。宋末官员陈杰有《武宁道间遇故旧于负贩中》一诗,(11)所谓故旧,当是早年的同学,故而多有感慨。南宋时还有更多士子在都城临安以卖酒醋赚取生活费用,“行朝士子,多鬻酒醋为生。故谚云:若要富,守定行在卖酒醋。”(12) 宋代诸多兼职商人甚至从事非法走私活动,如梅尧臣所揭露:“山园茶盛四五月,江南窃贩如豺狼,顽凶少壮冒岭险,夜行作队如刀枪。浮浪书生亦贪利,史笥经箱为盗囊,津头吏卒虽捕获,官司直惜儒衣裳。却来城中谈孔孟,言语便欲非尧汤,三日夏雨刺昏垫,五日炎热讥旱伤。百端得钱事酒炙,屋里饿妇无糇粮,一身沟壑乃自取,将相贤科何尔当。”(13)由此可见,宋代商业地位和商人地位提高,社会舆论不再以经商为耻,官员也热衷于经商赚钱,何况普通读书人!(14) 还有不少落魄士人靠卖文牟利,如曹道冲“售诗于京都,随所命题即就”,(15)即由顾客出题,当场作诗销售;又如“七十老翁头雪白,落在江湖卖诗册”。(16)两宋之际,在洪州一寺庙里曾“有秀才以卖诗为生,病终此室”。(17)宋代商人文化水平普遍提高,职业商人组成结构的改变,自在情理之中。士人直接成为商人,文学作品直接成为商品,增添了宋代商业的文化含量。 第二,宋代城市的职业商人,在户籍上称之为“坊市户”或“市户”。他们书写的零星文字,在一些题记上得见一二。宋神宗时的五台山迎福亭有题字云:“赵州柏县坊市户赵辛、李臻、武顺、周备,于熙宁四年(1071)四月七日,到此处安下,至此月十日回归去,清凉寺礼拜一万菩萨去。谨故记。恐于再来游此。周备记。”又云:“真定府平内县市户何讽与母周氏等十八人,同参真容,见五色毫光,全家乐矣。恐后再来。熙宁五年三月廿五日。”(18)这些结伴礼佛的商人题字,表明其有一定的文化水平。 北宋京师开封樊楼旁的一小茶肆,“甚潇洒清洁,皆一品,器皿、椅桌皆济楚,故卖茶极盛”。熙丰间有一士人于此遗留包袱,数年后复至此,被茶肆主人领到棚楼上,“见其中收得人所遗失之物,如伞、屐、衣服、器皿之族甚多,各有标题,曰‘某年某月某日某色人所遗下者’,‘僧道妇人’,某杂色人则曰‘某人似商贾’‘似官员’‘似秀才’‘似公吏’,不知者则曰‘不知其人’。就楼角寻得一小袱,封记如故,上标曰‘某年月日,一官人所遗下’”,正是其所遗物品。该士人要分一半财物酬谢他,店主曰:“官人想亦读书,何不知人如此!义利之分,古人所重,小人若重利轻义,则匿而不告,官人将如何?又不可以官法相加,所以然者,常恐有愧于心故也。”(19)从“官人想亦读书”的“亦”字,以及小茶馆主人讲叙的一番道理可知其亦是识文断字、经常读书之人。 临安有两个太学生外出游玩,“有市民持冠珥为市,范评买一冠,民需价三千。范以《论语》次第为隐词曰:‘与颜渊如何?’同舍言:‘未可,且只乡党。’民嘻笑不语,径出。范追告之曰:‘我犹未曾还直,何故遽行?’民曰:‘听得所说,无缘可成。自当卫灵公本了。’二士大惭,不复更酬答。退而谓人曰:‘使竹阁有板缝可入,亦当掩面遮愧。’盖此民乃市井薄徒,剽闻士子常谈已熟,故反遭其哂也。”(20)按《论语》的编排次第,《颜渊》为第十二篇,《乡党》为第十篇,《卫灵公》为第十五篇。士人买冠时想还价为1贯200文,同行者认为应还至1贯,但卖冠者当是指出成本即达1贯500文。由此可见,这位游街串巷的小贩也已熟读《论语》,而非仅是耳剽“士子常谈”。宋初曾有荆楚商人与闽商因争宿邸,打起文字口仗:“荆贾曰:‘尔一等人,横面蛙言,通身剑戟,天生玉网,腹内包虫。’闽商应之曰:‘汝辈腹兵亦自不浅。’盖谓‘荆’字从刀也。”(21)拆籍贯字眼互相攻击,是文化人的惯常伎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