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文论的弹丸之喻

作 者:

作者简介:
薛显超,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浙江 宁波 315211 薛显超(1981- ),男,内蒙古赤峰人,讲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古代文论。E-mail:xuexianchao1@163.com

原文出处:
宁波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

内容提要:

弹丸之喻是古代文论的一个经典象喻,围绕其自身“圆”“转”的特性,在历代承传不衰,呈现出强大的生命力,衍生出“弹丸脱手”“盘中走丸”等诸多喻型;弹丸之喻在与文论思想的互动过程中,含义逐渐丰富,指涉范围不断扩大,于思维构建和术语生成等方面深刻的影响了古代文论的面貌和走向。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9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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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124(2019)02-0025-06

       “象喻”是中国古代文论习用的言说方式,同时,也是一种思维方式以及生产方式,深刻影响了古代文论的样貌和特质。因此,在宏观与微观两个视角加强对象喻的研究具有重要意义。钱钟书先生曾指出:“珠、弹久成吾国评诗文惯喻。”[1]283一语道出了弹丸喻象的经典性和重要性。作为重要喻象的弹丸至今没有获得学界的充分关注,已有成果多集中在“圆美”和“活法”上,势必会造成诸多疏漏。因此,本文以弹丸之喻为研究对象,探讨其进入文论的缘起、梳理其在历代含义演变的历程,借以揭示其运用特色和批评功能。

       《说文解字》解“弹”:“行丸也。从弓单声。弹或从弓持丸。”[2]641可知,弹丸是弹弓的发射物。近代的考古研究表明,弹丸曾作为狩猎、战争工具及日常游戏、娱乐工具在人们的生活中扮演过重要角色。在跨越百万年,几乎遍及世界各地的人类早期遗迹中,都发现了大小不一的石球。仅在我国,如陕西蓝田公王岭“蓝田猿人”遗址、陈家窝遗址、甘肃泾川县木—石器遗址都有石球出土,而且,时代越到中晚期数量越多,如山西襄汾丁村遗址中出土的3600件石制品中,石球就有100多件。距今4万年山西阳高县许家窑遗址,经1974年和1976年两次挖掘共得石球1079枚,且多与动物骨骼混杂。正如研究者指出的那样,这些石球是当时重要的狩猎工具,石球的数量和工艺也表明其在当时的重要地位。[3]而古《弹歌》:“断竹,续竹,飞土,逐肉。”(《吴越春秋》载)汉代的《弹铭》:“丸弹之利,以弋凫鹜。”(《艺文类聚》卷60引)都表明弹丸经历了由手投到工具发射,形状由大到小的变化。

       弹丸还是一种娱乐(训练)工具。西安半坡遗址一个女童的墓葬里,出土了作为随葬品的三个石球,专家推测是女孩生前心爱的玩具。[3]38《左传》载“晋灵公从台上弹人,而观其避丸也”。(《宣公二年》)汉代民间流行弄丸表演。何逊诗云:“柘弹随珠丸,白马黄金饰。”(《拟轻薄篇》)顾野王诗云:“银鞍侠客至,柘弹婉童归。”(《阳春歌》)都说明挟弹摄丸曾是贵族子弟重要的日常活动,这种情形在唐以后的诗文中还能看到踪迹。

       正是由于其在战争、娱乐中的广泛应用,弹丸才成为一种承载着深厚肉身经验和文化公共记忆的“物”,并开始作为喻象出现在日常口语及文字记载之中。如《鬼谷子》有《转丸》篇,原文久佚,但是据其他篇目可推测此处是用弹丸之转来喻论说之巧妙、流畅的。《史记》载:“诚知秦力之所不能进,此弹丸之地弗予,令秦来年复攻王,王得无割其内而媾乎?”(《平原君虞卿列传》)是用弹丸喻小。《盐铁论》:“昔商鞅之任秦也,刑人若刈菅茅,用师若弹丸。”[4]463以弹丸之发射喻随意。《汉书·蒯通传》载:“为君计者,莫若以黄屋朱轮迎范阳令,使驰骛于燕赵之郊,则边城皆将相告曰:‘范阳令先下而身富贵’,必相率而降,犹如阪上走丸也。”《后汉书·皇甫嵩传》载“若欲辅难佐之朝,雕朽败之木,是犹逆坂走丸,迎风纵棹,岂云易哉”,都是利用斜坡为辅助,以喻速度、趋势及难易程度等。

       弹丸譬喻的使用,一般是围绕弹丸自身动、静两种属性来展开的。静态的展示为形圆、完整等,动态的展示为转动、迅疾等,前者多见于以弹丸来喻圆及其附属特征;后者则以走盘(坂)、转丸、来喻灵动、变化及难易程度等。古代文论中的弹丸之喻正是在此基础上的延续和生发。

       古代文论中以弹丸为喻始于谢朓,《南史·王筠传》载:“沈约每见筠文咨嗟……又于御筵谓王志曰:‘贤弟子文章之美,可谓后来独步。谢眺尝见语云: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近见其数首,方知此言为实。’”①[5]69“圆美流转”是谢朓对王筠诗特点的概括,要了解其含义,还需要综合其他材料。《南史》言:“(沈)约于郊居宅阁斋,请筠为草木十咏,书之壁。皆直写文辞,不加篇题。”约谓人曰:“此诗指物程形,无假题署。”又云:“筠又能用强韵,每公宴并作,辞必妍靡。”[5]69《梁书》言沈约称赞王诗:“览所示诗,实为丽则。声和被纸,光影盈字。夔、牙接响,顾有余惭。孔翠群翔,岂不多愧。古情拙目,每伫新奇。烂然总至,权舆已尽。会昌昭发,兰挥玉振。克谐之义,宁比笙簧。”[6]485可见王筠写物工细,并且在音律方面很擅长。再结合王筠现存的五十余首诗,可以推测谢朓的着眼点是在音律和句法方面,所以弹丸之喻于此就是指对仗工稳、平仄协调、节奏明快等形式美感。

       唐代的弹丸之喻,沿着动、静两方面开展。王绩《游北山赋》云:“赋成鼓吹,诗如弹丸。”[7]1316弹丸与鼓吹相对,当是指诗歌平易、短小的特点,这与王绩“真率疏浅”的诗风也是相符的。②

       动态方面,唐代出现一个重要的弹丸喻。《系辞传上》“蓍之德,圆而神”,韩康伯释云:“圆者,运而不穷。”孔颖达《正义》:“圆者,运而不穷者,谓团圆之物运转无穷已,犹阪上走丸也。蓍亦运动不已,故称圆也。”[8]287古人言圆,尤其是在天、道的层面使用时,多以平圆为喻,如“轮”“环”等,而孔颖达用球形代替环形,标志着环形喻所承载的上古“圆”美的内涵特征,开始附着在球形喻上,同时,也为圆美带来了新的内涵。如阪上走丸作为一个成语,本来喻指难易程度,而孔颖达则指运动不已。受此影响,晚唐的司空图《诗品》云:“若纳水輨,如转丸珠。”[9]42正是以弹丸的转动自如来形容诗的灵动,强调变化和周流不滞的。韩康伯的“唯变所适,无数不周”[8]286和孔颖达的“阪上走丸”恐怕也影响到了杜牧,其《注孙子序》云:“犹盘中走丸,横斜曲直,计于临时,不尽可知。其必可知者,是知丸不能出于盘也。”[7]7808-7809杜牧以盘喻兵法,以丸喻兵法运用的灵活多变,有孔子所谓“随心所欲不逾矩”之妙,杜牧开启的盘丸之喻在宋代被广泛接受产生了较大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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