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魏晋南北朝书写的“同”与“异”

作 者:

作者简介:
袁济喜,1956年生,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原文出处:
江海学刊

内容提要:

魏晋南北朝书写指包括文艺写作在内的一种介于原创与传达在内的概念,是借助于西方书写概念来观察魏晋南北朝文艺创作与文艺理论的范畴。魏晋南北朝书写充满辩证统一,既强调人类文艺创作活动与天地自然的同一性,主张回归自然,又看到了文艺创作活动与文本有着不同于其他文体的特性,在文体论与文艺形式美理论上取得了独特的成就,奠定了中国古代文艺理论的一些形式美理论的基本范畴,这种建立在同异之辨基础之上的文艺理论与美学,彰显出魏晋南北朝文化的高度发达与智慧所在,也是我们今天所应当传承的思想遗产。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9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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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年来,魏晋南北朝的文艺理论及其美学的研究呈现出百花齐放的盛况,但是主要集中在范畴与观念以及人物、历史的研究方面,对于其中的书写方式的研究尚处于萌始阶段。书写是近年来学术界与中国文学研究的一个新概念,原本是指基督教圣经的传写,后来延伸用以指经典与文本的媒介,而这种媒质不再是传统的表现形式,如文体、文字符号、材料等概念,它构成一种相对独立的范畴,书写本身成为古代文化与学术研究的内容。本文所指的书写,是一种跨学科、跨文体的概念,它是指人类心灵与作家对于反映对象的摹写与表达,它融创作与传达、内容与形式为一体。用以指魏晋南北朝的文艺创作及其观念,正反映出这一时期文艺创作与理论的特质,即强调天地自然与人类精神感受的同一以及在同中求异,追求文艺审美差异性与个体性的特点,人们常说的魏晋南北朝文艺的自觉,正是基于这一层面的精神意识。

       盖魏晋南北朝文艺理论之研究,文献资料与理论范畴的整理与考量固然是基础工作,但是从新的视角,尤其是从整体思维方式出发的研究,也是非常重要的,本文拟从魏晋南北朝书写方式的“同”“异”之辨去加以初步的探讨,以期提升这一时期文艺理论与美学研究的水平。

       天地之赋与书写理念

       魏晋南北朝文艺理论与美学的重要特点,便是有着自觉的哲学思想的指导,将天地自然以及宇宙世界与人文学术、文艺问题结合起来考察,从总体上去把握文艺理论与美学问题,同时又注重个体性研究,浸润文体论与审美论。

       先秦诸子的文艺理论,有一个鲜明的特点,这便是将天道人事与文艺问题联系起来考察,老子提出“道法自然”,庄子申言“天地一指也,万物一也”,庄子强调包括人类在内的天地万物的齐一与相同,反对人为割裂万物的差别。秦汉时期出现的《周易》,融合道家的天道观与儒家的人事观,构建了天地人三位一体的文化观,提出:“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①《周易》将天地人糅合成一个整体的书写理念,提出了“兼三材而两之”的观念,创建了64卦演说天地人的模式,中国古代文艺理论的一些基本观念也蕴涵其中。《周易》之于中国的书写理论的主要贡献,一是强调天地人的相同,又分析了其中的不同;二是强调人文来源于天文的指导,它指出:“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唐代孔颖达疏:“‘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者,言圣人观察人文,则《诗》《书》《礼》《乐》之谓,当法此教而化成天下也。”②《周易》对于六朝文艺理论最大的贡献,就是这种总体性的宇宙观与文化观。

       两汉时期重视文艺的教化功能,汉代《淮南子》与王充的《论衡》受老庄思想影响,对于文艺与天地自然的关系较为重视。东汉末年,随着时代思潮的变迁,人们的哲学思想与文艺观念发生了巨大的变迁。魏晋玄学的重要人物何晏著有《无名论》,提出:“夏侯玄曰:‘天地以自然运,圣人以自然用。’自然者,道也。道本无名,故老氏曰:‘强为之名。’仲尼称:‘尧荡荡无能名焉。’下云‘巍巍成功’,则强为之名,取世所知而称耳。”③玄学家王弼祖述老庄与《易经》之说,对自然进行了重新的界定,他说:“天地任自然,无为无造,万物自相治理,故不仁也。”(《老子·五章注》)王弼认为天地无为无造,不存在超自然的人格威灵,其存在依据与本体是“道”即精神实体,而不是神灵所主宰的。

       在书写领域,鼓吹自然之美的,最富有代表性的是西晋文士成公绥。成公绥擅长辞赋,曾著有《啸赋》《天地赋》等。《晋书》本传记载他:

       又以“赋者贵能分赋物理,敷演无方,天地之盛,可以致思矣。历观古人未之有赋,岂独以至丽无文,难以辞赞;不然,何其阙哉?”遂为《天地赋》曰:

       “惟自然之初载兮,道虚无而玄清。太素纷以溷淆兮,始有物而混成。何元一之芒昧兮,廓开辟而著形。尔乃清浊剖兮,玄黄判离。太极既殊,是生两仪。星辰焕列,日月重规。天动以尊,地静以卑。昏明迭炤,或盈或亏。阴阳协气而代谢,寒暑随时而推移。三才殊性,五行异位。千变万化,繁育庶类。授之以形,禀之以气。色表文采,声有音律。覆载无方,流形品物。鼓以雷霆,润以庆云。八风翱翔,六气氤氲。蚑行蠕动,方聚类分。鳞殊族别,羽毛异群。各含精而镕冶,咸受范于陶钧。何滋育之罔极兮,伟造化之至神!”

       成公绥的这篇赋指出,天地最为宏丽壮观,奇怪的是历代却无人以此为赋。两汉文坛的辞赋,大都以表现京都苑猎为题材,“夫京殿苑猎,述行序志,并体国经野,义尚光大”(《文心雕龙·诠赋》),原因是汉代的辞赋以讽谏劝美为宗旨,对于天地自然不屑于表现,而魏晋时期的辞赋则转向对于自然的赋写,成公绥此赋首开其端。赋的开始提出天地乃自然之承载,玄道的演化,经过太素、太极等阶段的演化,形成两仪三材的结构,天人同构的框架始为构成,“星辰焕列,日月重规。天动以尊,地静以卑。昏明迭炤,或盈或亏。阴阳协气而代谢,寒暑随时而推移”,天地演化的现象既是自身运动的结果,亦是《周易》中揭示的哲理的彰显,体现出天地运化之“神”的妙用。此赋显然是玄思与赋的完美融合,是魏晋之赋的代表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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