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魏晋南北朝的文艺理论及其美学的研究呈现出百花齐放的盛况,但是主要集中在范畴与观念以及人物、历史的研究方面,对于其中的书写方式的研究尚处于萌始阶段。书写是近年来学术界与中国文学研究的一个新概念,原本是指基督教圣经的传写,后来延伸用以指经典与文本的媒介,而这种媒质不再是传统的表现形式,如文体、文字符号、材料等概念,它构成一种相对独立的范畴,书写本身成为古代文化与学术研究的内容。本文所指的书写,是一种跨学科、跨文体的概念,它是指人类心灵与作家对于反映对象的摹写与表达,它融创作与传达、内容与形式为一体。用以指魏晋南北朝的文艺创作及其观念,正反映出这一时期文艺创作与理论的特质,即强调天地自然与人类精神感受的同一以及在同中求异,追求文艺审美差异性与个体性的特点,人们常说的魏晋南北朝文艺的自觉,正是基于这一层面的精神意识。 盖魏晋南北朝文艺理论之研究,文献资料与理论范畴的整理与考量固然是基础工作,但是从新的视角,尤其是从整体思维方式出发的研究,也是非常重要的,本文拟从魏晋南北朝书写方式的“同”“异”之辨去加以初步的探讨,以期提升这一时期文艺理论与美学研究的水平。 天地之赋与书写理念 魏晋南北朝文艺理论与美学的重要特点,便是有着自觉的哲学思想的指导,将天地自然以及宇宙世界与人文学术、文艺问题结合起来考察,从总体上去把握文艺理论与美学问题,同时又注重个体性研究,浸润文体论与审美论。 先秦诸子的文艺理论,有一个鲜明的特点,这便是将天道人事与文艺问题联系起来考察,老子提出“道法自然”,庄子申言“天地一指也,万物一也”,庄子强调包括人类在内的天地万物的齐一与相同,反对人为割裂万物的差别。秦汉时期出现的《周易》,融合道家的天道观与儒家的人事观,构建了天地人三位一体的文化观,提出:“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①《周易》将天地人糅合成一个整体的书写理念,提出了“兼三材而两之”的观念,创建了64卦演说天地人的模式,中国古代文艺理论的一些基本观念也蕴涵其中。《周易》之于中国的书写理论的主要贡献,一是强调天地人的相同,又分析了其中的不同;二是强调人文来源于天文的指导,它指出:“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唐代孔颖达疏:“‘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者,言圣人观察人文,则《诗》《书》《礼》《乐》之谓,当法此教而化成天下也。”②《周易》对于六朝文艺理论最大的贡献,就是这种总体性的宇宙观与文化观。 两汉时期重视文艺的教化功能,汉代《淮南子》与王充的《论衡》受老庄思想影响,对于文艺与天地自然的关系较为重视。东汉末年,随着时代思潮的变迁,人们的哲学思想与文艺观念发生了巨大的变迁。魏晋玄学的重要人物何晏著有《无名论》,提出:“夏侯玄曰:‘天地以自然运,圣人以自然用。’自然者,道也。道本无名,故老氏曰:‘强为之名。’仲尼称:‘尧荡荡无能名焉。’下云‘巍巍成功’,则强为之名,取世所知而称耳。”③玄学家王弼祖述老庄与《易经》之说,对自然进行了重新的界定,他说:“天地任自然,无为无造,万物自相治理,故不仁也。”(《老子·五章注》)王弼认为天地无为无造,不存在超自然的人格威灵,其存在依据与本体是“道”即精神实体,而不是神灵所主宰的。 在书写领域,鼓吹自然之美的,最富有代表性的是西晋文士成公绥。成公绥擅长辞赋,曾著有《啸赋》《天地赋》等。《晋书》本传记载他: 又以“赋者贵能分赋物理,敷演无方,天地之盛,可以致思矣。历观古人未之有赋,岂独以至丽无文,难以辞赞;不然,何其阙哉?”遂为《天地赋》曰: “惟自然之初载兮,道虚无而玄清。太素纷以溷淆兮,始有物而混成。何元一之芒昧兮,廓开辟而著形。尔乃清浊剖兮,玄黄判离。太极既殊,是生两仪。星辰焕列,日月重规。天动以尊,地静以卑。昏明迭炤,或盈或亏。阴阳协气而代谢,寒暑随时而推移。三才殊性,五行异位。千变万化,繁育庶类。授之以形,禀之以气。色表文采,声有音律。覆载无方,流形品物。鼓以雷霆,润以庆云。八风翱翔,六气氤氲。蚑行蠕动,方聚类分。鳞殊族别,羽毛异群。各含精而镕冶,咸受范于陶钧。何滋育之罔极兮,伟造化之至神!” 成公绥的这篇赋指出,天地最为宏丽壮观,奇怪的是历代却无人以此为赋。两汉文坛的辞赋,大都以表现京都苑猎为题材,“夫京殿苑猎,述行序志,并体国经野,义尚光大”(《文心雕龙·诠赋》),原因是汉代的辞赋以讽谏劝美为宗旨,对于天地自然不屑于表现,而魏晋时期的辞赋则转向对于自然的赋写,成公绥此赋首开其端。赋的开始提出天地乃自然之承载,玄道的演化,经过太素、太极等阶段的演化,形成两仪三材的结构,天人同构的框架始为构成,“星辰焕列,日月重规。天动以尊,地静以卑。昏明迭炤,或盈或亏。阴阳协气而代谢,寒暑随时而推移”,天地演化的现象既是自身运动的结果,亦是《周易》中揭示的哲理的彰显,体现出天地运化之“神”的妙用。此赋显然是玄思与赋的完美融合,是魏晋之赋的代表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