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社会空间与趣味批判 “趣味”(tase)顾名思义,它的本义是“味”,当“趣”后来居上、反客为主时,趣味就成了形而上的判断力批判,这也大抵是康德美学的理路。皮埃尔·布尔迪厄的名著《区隔》有个副标题:《趣味判断的社会批判》,我们一目了然就是针对康德而来。按照布尔迪厄的说法,趣味首先就是口味,社会学家和美学家必须走进厨房,把手弄脏,不宜一味抽象、高谈阔论。要之,从饭桌上来谈趣味,也是理所当然。《区隔》1979年面世,1984年哈佛大学出版社出版英译本,1998年被国际社会学学会确认为20世纪最重要的10部社会学著作之一。该书的反康德主义趣味批判,其洋洋洒洒的统计和分析素材来自作者1963至1968年间作者本人的社会学经验,这正是法国1968年“五月风暴”爆发之前,社会和阶级矛盾纵横交错、充分积聚的年代。 《区隔》的第三章《习性与生活方式空间》,集中讨论了不同阶级的生活方式及隐藏其后的阶级属性。相关研究的分析,是从布尔迪厄本人的社会空间描述起步的。社会空间的理论,举其荦荦大端者公认缘起于亨利·列斐伏尔早《区隔》5年出版的《空间的生产》。列斐伏尔立足“生产”来阐发他的社会空间理论,谁在生产?生产什么?怎么生产?为什么生产?以及为谁所生产?这一切都涉及社会空间的认知。根据列斐伏尔的解释,社会空间不仅仅是某个事物、某种产品,相反它不但包容了生产的结果即产品,同样也包括了产品的共时态的、有序或无序的并存不悖相互关系: 社会空间本身作为过去行为的结果,它迎接新的行为的到来,同时暗示一些行为,禁止另一些行为。这些行为当中,有一些是为生产服务的,另一些则为消费(即享受生产的成果)服务。社会空间意指知识的极大多元化。① 那么,社会空间对于布尔迪厄又意味着什么?特别是当它被用于生活方式和生活习性的特定空间之时?从总体上看,《区隔》针对康德非功利、无利害的纯粹趣味美学,坚持趣味判断必有两分,要么是工人阶级的低俗趣味,沉溺在声色犬马中不能自拔;要么是权贵阶层独立于感官诱惑的高雅冷静趣味,它看似超脱,根源上却是在维护精英阶级的自身特权。是以社会空间中呈现的趣味分歧,其根底在于现代社会错综复杂的阶级分歧。布尔迪厄就他所提及的社会空间概念,作了如下说明: 本章描述的社会空间可以看作是一个图表,仅仅是这个事实,就足以表明它是一种抽象表征,处心积虑建构起来,就像一张地图,以提供一个鸟瞰,就普通行为者(包括社会学家及其读者,就他们的日常行为而言)看待社会世界的形形色色观点,作一总体把握。② 在布尔迪厄看来,这个总体把握的鸟瞰式视野,意味着于瞬息之间统揽万端,来体现一种启发性价值。这是错综复杂社会关系中,任何一叶障目的个体行为人永远无法达成的。布尔迪厄强调说,此种社会空间来源于空间本身,即是说,行为人对他们的客观空间有所评价,评价取决于他们在其中所处的地位,而评价自身又传达了他们改造或维护此种空间的意愿。 这样来看,作为我们无意识性情系统的“习性”,就不光是高高低低不同阶级之不同客观趣味的策动原理,它同样也是趣味实践的阶级类分系统。布尔迪厄认为生活方式的空间,是被建构在界定着习性两种能力的关系之间,一种是生产不同实践和作品的能力,一种是区分和鉴赏这些实践和作品的能力,即趣味。换言之,生活方式是习性的系统产物。但凡我们的一切实践、一切产品,不必刻意追求、不必有意比附,无不同步于所属阶层的一切成员。用布尔迪厄的说法,同一行为人的所有实践,广而言之同一阶级所有行为人的一切实践,彼此之间都有种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亲和性。一个明显的例子便是所谓的“书法”,虽然尺幅、纸质、书写工具从而肌肉运动各不相同,书写的却是同样的文字,这就是显而易见的家族相似。 我们可以从布尔迪厄对文化消费空间的分析谈起。布尔迪厄将文化消费一分为二,认为一部分是物以稀为贵,专为富人享用,具有充裕的经济资本和文化资本;一部分则俗不可耐,是为穷人所有,唾手可得也平庸无奇。有鉴于期望与现实之间总是阻隔重重,两者之间是自命不凡的矫饰风格,当今的艺术作品和美学原则,基本上就属于这一类型,它两相结合了迫不得已的贫困和未及合法的奢侈,自命素朴、节制,而在纵欲和禁欲之间欲罢不能。布尔迪厄这样描述了资产阶级和知识精英的趣味差异: 一方面,主导阶级(“资产阶级”)中大多数人要求艺术体现否定社会世界的高雅趣味,倾向于一种便易灵巧享乐主义美学,林荫大道歌剧院和印象主义绘画即是代表;一方面,主导性的群体如“知识分子”和“艺术家”,独钟美学的禁欲侧面,倾向于支持一切纯洁和净化名义下的艺术革命,拒绝炫耀卖弄,摒弃资产阶级的装饰趣味。他们的性情原本决定着他们与社会世界的贫乏关系,如今在驱使他们来欢迎社会世界的悲观主义表征。③ 这个评价很难说是一叶障目还是一针见血。按照布尔迪厄的阶级区分模式,资产阶级与工人阶级是互为对立的两个极点,两个极点中间是以知识分子和专业人士为主体的中产阶级。我们今天的流行标准趣味,就产生在这个介于资产阶级和工人阶级之间的精英阶层。以上的趣味差异,足以显示康德传统的正统美学并非天真无邪,反之它丝毫不差的是阶级斗争的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