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学语言在电子文化语境中的变异

作 者:

作者简介:
黄发有,山东大学文学院。

原文出处:
文艺研究

内容提要:

电子文化以其强大的渗透性,不仅给文学作品的词汇、修辞、语篇、语体都留下或深或浅的印记,而且潜移默化地影响语言背后的感知方式与思维方式,导致语言思维的弱化与视听思维的强化。受到影视文化的影响,脚本化的叙事文学创作运用镜头化的语言来突出画面感,但过度强化语言的视听效果,难免牺牲文学语言的多义性与丰富性。杂语共生是网络文学语体的突出特征,小白文的流行是近年网络文学语言发展的新趋势,拼装美学与杂糅风格必将对文学语言的未来走势产生深远影响。在语言变化异常活跃的电子时代,一方面应该以柔性规范守护语言的交际功能与公共性,另一方面应该以语言创新回应时代的新变。文学语言真正的创新是新旧语言交替过程中的融合与共生,是语言观念的革新,是提升语言境界的系统工程。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9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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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电子文化”(electronic culture),目前有两种理解,其一是“带电”的文化(电子是作为电量最小单元的基本粒子);其二是数字文化或网络文化。本文使用广义的“电子文化”,其媒介形式包括电报、电话、电影、广播、电视、通信卫星、计算机、互联网、手机等。在大众媒介的发展历程中,电子媒介的快速扩张爆发出颠覆性力量。电影、广播、电视和互联网以其技术优势,给大众带来新的娱乐方式与文化快感。而电影故事片、广播文艺节目、电视剧、网络游戏将技术与艺术统一起来,声音、画面、色彩的有机融合以及视听艺术的数字化进程,不仅丰富了电子媒介的艺术表现手段,而且不断给印刷媒介和语言艺术带来巨大挑战。面对电子文化的围逼之势,语言艺术要通过自我调整来适应新的媒体环境。值得注意的是,语言艺术正在向视听艺术靠拢:一方面,部分作家通过借鉴、吸收视听艺术的叙事方式和审美元素,拓展文学的艺术空间,探索文学创造的新的可能性;另一方面,更多的作家以追逐新潮的姿态,关注热点题材,叙事作品的创作采取脚本化的策略,在语言运用上表现出明显的视听化倾向。电子媒介技术的发展改变了人们的生活和接触世界的方式。伴随着受众阅读方式的变化,作家的写作方式和语言风格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异。从语言本身来看,电子文化以其强大的渗透性,给文学作品的词汇、修辞、语篇、语体都留下或深或浅的印记;从更为宏阔的方面来看,电子文化潜移默化地影响语言背后的感知方式与思维方式,导致语言思维的弱化与视听思维的强化。

      一、文学语言的视听化

      文学语言视听化的重要特征是运用视觉语言和听觉语言同步呈现信息和情感,使得接受者有一种置身其中的在场感。与此相伴的是审美趣味的纪实化,题材贴近民众的真实生活,记录现实进程的不同侧面,语言具有鲜明的日常语言的特征,鲜活而粗粝,小说中的人物对话原汁原味,也显得散漫而絮叨。正如电影理论家巴赞所言:“电影这个概念与完整无缺地再现现实是等同的。这是完整的写实主义神话,这是再现世界原貌的神话。”①

      20世纪80年代出品的电影故事片与电视连续剧,绝大多数根据文学改编而来,但当时文学创作和影视创作各走各的路,制片机构和导演从已经发表或出版的作品中挑选改编对象,作家尤其是小说家遵循语言艺术的法则构思情节、琢磨语言。进入90年代以后,越来越多的作家在写小说时,主动向剧本的叙事规则靠拢。不少作家将主要精力用于“码剧本”,文学创作成了副业,或者干脆像王海鸰、海岩等人,先写剧本,再把剧本改编成小说。王海鸰的小说《牵手》《新结婚时代》《中国式离婚》都有明显的剧本的痕迹,人物对白成为核心内容,而且是推动情节发展和变化的重要力量。王海鸰很注意通过对白来塑造人物的性格,而且也很重视说话人的性别、职业、身份、个性对说话方式的影响,譬如《新结婚时代》中顾小西的妈妈作为一个医生,说话干练、较真,而且带着浓厚的“职业腔”,其对白具有较强的辨识度。《中国式离婚》的结尾部分有这样一些文字:

      林小枫伏在宋建平肩上耳语:“建平,你还走吗?”

      宋建平迟疑一下,点头。

      “你恨我吗?”

      宋建平毫不迟疑地摇头。

      “那,你还爱我吗?”

      这一次,宋建平没摇头但是也没点头。

      于是林小枫明白了。她放开宋建平,打开随身带来的包,从里面抽出了她带来的离婚协议书。②

      这些文字中的对白和动作都充满了戏剧性,简洁的对白可以让受众即刻明白语言表层的意思,也理解了人物语言背后隐藏的真实想法。在离婚大战激烈的对攻游戏中,宋建平和林小枫不断用言语刺激对方,从怀疑、愤怒、惶恐到怨恨、动摇、决绝,言辞之中火星四溅,两人情绪大起大落,情节跌宕起伏。而结尾的这些对白,如同激情消退之后的余烬,尽管还有一些火星,但已经是心如死灰。对白中有欲说还休的苦衷,更多的是敷衍与无奈。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到最后才抖出包袱的关键台词,总让人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事实上,在如今的电视连续剧中,类似的场景频繁出现,在细节上大同小异,其效果和程式化的“再见”并无根本差别。王海鸰试图强化对白的含混性,以此展示人物内心的矛盾性。遗憾的是,视听化的语言在强化画面感和听觉效果时,往往会抑制语义的丰富性与复杂性。

      杨争光也是深度介入影视的作家,《黑风景》《赌徒》《杂嘴子》《流放》等作品都是先有剧本,随后改成小说。他早期的小说表达简练,语义丰富,用混杂陕西方言的小说语言刻画底层民众干渴的灵魂,在叙事上没有弯弯绕绕。《老旦是一棵树》的语言结实,挤掉了水分,闪耀着刀锋一样的光芒,切中要害,又逼真而生动。但是,在剧本化创作的影响下,其小说语言逐渐变得散漫,那种凝练的语感慢慢消散。以长篇小说《少年张冲六章》为例,对白占据绝对的主导地位,作品中的“父与子的交谈”一节,从头到尾都是张红旗和儿子张冲你来我往的斗嘴。《少年张冲六章》过度堆砌对话,缺乏叙述的穿插与过渡,使得文本显得絮叨、松散而臃肿。

      刘恒的《伏羲伏羲》《黑的雪》《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等小说都被改编成影视,他还担任了电视连续剧《少年天子》的总导演,还是《秋菊打官司》《集结号》《金陵十三钗》等电影的编剧。以其作品《白涡》中的一段文字为例:

      太阳没有了,天空还留着阳光。周兆路把面包纸扔进果皮箱后,一抬眼便看见了那个人。一身淡绿色的束腰连衣裙。一双雪白的高跟皮凉鞋。同样白的不及一本书大的小挎包。一小片黑浪头似的卷发。两条亭亭玉立的长腿。她准时来到了。③

      这段文字有很强的画面感,可以与镜头语言无缝对接,由远景、中近景、特写镜头拼接而成。作家运用镜头化语言,对人物的肖像、表情和服饰等具象性场景进行镜头式的记录,通过缤纷的颜色搭配、强烈的动静对比,营造出动态的、多层次的空间视觉效果。作者善于捕捉典型细节,使现场历历在目。在“一身淡绿色的束腰连衣裙”之后,连续五条偏正结构的短语独立成句,这在书面表达中颇为少见。严格来说,这些句子成分残缺,不符合语法规范。与文字规则不同的是,在影视的图像叙述中,连续的特写镜头的组接是常用手法,通过突出细节和局部,营造强烈的视觉效果。而且,这段文字表面上没有添加声音元素,却此时无声胜有声,华乃倩赴约时的精心装扮就是无声的音效,而“她准时来到了”颇有画外音的意味。作家寥寥数笔,勾勒出私会的周兆路与华乃倩的焦灼状态,达到了令人印象深刻的戏剧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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