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艺术史常识,在中国古代,艺术批评家与艺术家往往兼而任之,中国古典艺术批评皆从艺术创作与艺术品赏的丰实经验中生长、升华而来,故而能对艺术的幽微处、浑茫处,别有会心,作出鞭辟入里地描述、分析与阐释,这恰恰是诸多专务宏大、严整与明晰的现代艺术美学理论根本无从把握的。笔者把中国古典艺术批评的这一独有品格,命名为“微妙原理”,所谓“微者”,幽微也,所谓“妙”者,老子云“常无,欲以观其妙”①,即无限浑茫也,“微妙原理”即是对艺术之幽微与浑茫进行把握的原理,内涵着分寸感、气氛感、隐秀感与曲折感四端。这一原理不仅对中国古典艺术有着体贴入微的批评力,对看似迥别天壤的西方现当代艺术,也有着异乎寻常的批评价值,且对现当代美学、哲学前沿题域,也有着意义深远的回应力,故本文予以申论之。 “微妙”原理之分寸感 中国古典艺术批评常以诗品、画品、书品名之,“品”这个词非常独特,由三个“口”构成,最关联于“口”,亦即味觉。我们的诸种感官,视觉最清晰,关联于人的理性,触觉次之,相对要模糊一些;最微妙的,当属味觉,这种感官体验完全无法量化,是一种恰到好处的分寸感,如烹饪,火候不能过,也不能不及,美味到甜还是辣、咸还是淡等,完全无法分析,但入口即感明,所以说烹饪的分寸感,和我们艺术创作的分寸感是一样的。中国艺术最讲“品”和“味”,所以相对世界上其他艺术来说,是最细腻最微妙的艺术,中国古典艺术批评因而也体现出最“微妙”的分寸感,具体而言,大致有以下四种类别: 其一,作品中两种相近的审美质素并置,其中一种为极致质素,作品不取极致质素,而取两者的“中值”。如孔子论诗,即以“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为标尺,乐但不致乐的极端“淫”,哀但不致哀的极端“伤”,这其中蕴含着“微妙”的分寸拿捏。孔子立定的这一批评标尺,在中国千年文艺批评史上,影响深远,在画论书论中,数见不鲜:如南宋韩拙《山水纯全集之论观画别识》中,云古画之名品,“冗细而不乱者,厚重而不浊者”②,方能参乎神妙,即为此分寸感原理在品评绘画时的典型体现;清代刘熙载《艺概之书概》曰:“论书者曰‘苍’,曰‘雄’,曰‘秀’,余谓更当益一‘深’字。凡苍而涉于老秃,雄而失于粗疏,秀而入于轻靡者,不深故也”③,显然,刘熙载实是从反面品定好书法必须苍而不老秃、雄而不粗疏、秀而不轻靡。最有意思的是,明代画家唐志契,借戴冠卿之口,以故意矛盾的方式,阐发绘画的微妙高格。戴冠卿云:“画不可无骨气,不可有骨气,无骨气便是粉本,纯骨气便是北宗。不可无颠气,不可有颠气,无颠气便少纵横自如之态,纯颠气便少轻重浓淡之姿。不可无作家气,不可有作家气,无作家气便嫩,纯作家气便俗。不可无英雄气,不可有英雄气,无英雄气,便似妇女描绣,纯英雄气,便似酒店帐簿。”④在这里,第一个“不可无”的,系肯定质素,第二个“不可有”的系否定质素,是第一个肯定质素趋于极端而致的弊病;具体而言,第一个“骨气”为绘画的骨力,第二个“骨气”为过于营求骨力而致北宗的刻露弊病,一“有”一“无”的并置,即取得了绘画高格的微妙中度。 其二,作品中两种完全相悖的审美质素,均势并置而能相成,如黄宾虹论笔墨即要求“润含春雨,干裂秋风”,春雨与秋风,显然是截然相悖的品质,而在大家手里能自由拿捏,浑然相成。吴德旋亦论到书法用笔的微妙分寸,在于“秀处如铁,嫩处如金”,他在《初月楼论书随笔》中云:“书家贵下笔老重,所以救轻靡之病也。然一味苍辣,又是因药发病,要使秀处如铁,嫩处如金,方为用笔之妙,臻斯境者,董思翁尚须暮年,而可易言之耶?”⑤以董其昌晚年书画笔墨证之,可知“人书俱老”的境界,在中国艺术中很重要的体现,就在于对笔墨微妙分寸,尤其是对相悖而相成的分寸的自由拿捏。 其三,两种相悖的审美质素并置,取其中一种为主,附以另一种相参。如傅山论书,云“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真率毋安排”⑥,乍看,似是只取“拙、丑、支离、真率”一极,而全舍另一极;实质上,若只有此一极,显然成为病书了,“宁”“毋”说的是极端情况,常理是以“拙、丑、支离、真率”为主,而稍稍参以“巧、媚、轻滑、安排”的质素,书品方高,以傅山自己作品参证,其中何尝不有一丝“巧媚”、几点“安排”?此实为傅山高明处。 其四,作品中两种相近的审美质素并置而相成,如顾凝远《山水法》中,论画之笔墨须“腴而润,生且拙”,腴与润,生与拙,显然是两种相近的审美品质,但光有其中任何一方皆有失,须两者互相限定,并置相成,方得妙处。韩拙论述山水画风格时,亦认为“画有纯质而清淡者,僻浅而古拙者,轻清而简妙者,放肆而飘逸者,野逸而生动者,幽旷而深远者,昏暝而意存者,真率而闲雅者”⑦,实为一理。 “微妙”原理之气氛感 气在中国文化中既富有形而上气质,又葆有形而下质地,上可达道,下实于器,现象而本质;在艺术中,气上于通神,下现于形,且将形与神牵连、包融、氤氲为一体,所以中国古典艺术批评对艺术的气氛感把握,极为讲究。南朝谢赫论绘画,有“六法”,立气韵生动为第一义。在笔者看来,气韵生动内涵有二:其一,主要指作品内在生命韵律的生动与流荡;其二,作品由此蒸腾出环晕着作品的整体氛围、气味、调子,前者实,后者虚,虚实而相生,就成了艺术批评要把握的微妙的气氛感,是故中国古典诗文品赏、批评,有“观文气”之说,书画鉴定,则有“望气派”之别。 曹丕论文,劈头总揽,“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⑧,用以强调人的禀气天性与文章气氛的关系,“建安风骨”总体观感即是慷慨苍凉之气氛。中国古典文论倡明诗文跟书画一样,讲求“逸气”“清气”“灵气”“真气”,避免“伧气”“骄气”“烟火气”“脂粉气”。宋韩拙品画,称“凡阅诸画,先看风势气韵,次究格法高低者,为前贤家法规矩用度也”⑨。他随手举了一个例子,其随赏鉴巨眼王诜品赏北宋李成与郭熙山水,王诜亦是先观画之“气氛”,言李成如对面千里,秀气可掬,而范宽厚气雄逸,笔力老健,“真一文一武”也⑩。刘熙载品书,指出“书气”:“凡论书气,以士气为上。若妇气、兵气、村气、市气、匠气、腐气、伧气、江湖气、门客气、酒肉气、蔬笋气,皆士之弃也。书要力实而气空。然求空必于其实,未有不透纸而能离纸者也。”(11)他在这里指出士气之书,在力实的基础上,须环绕、晕淡、氤氲着“气空”,正是对书法之微妙气氛感的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