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感考

作 者:

作者简介:
褚孝泉 复旦大学外文系教授,法国马赛大学语言学博士

原文出处:
复旦学报:社科版

内容提要: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1997 年 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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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容提要] 自从钱钟书先生的著名论文《通感》发表以来,“通感”已成了人们熟知的术语了。然而因为通感是个涉及多个领域的现象,故在理解和使用“通感”这个术语时颇多混乱和误解。文学中的通感描写实质上并不是心理学上的通感症的表现,但是它又是与感知心理密切相关。在客观方面它取决于感觉之间的固定联系;在主观方面则来源于感知的类比变化。从根本上来说通感描写是一种语言现象,只存在于语言表述之中,它产生的前提是语言的概念体系的指称能力。

      读到“红杏枝头春意闹”,现在随便哪个中文系大学生都会说,这里有通感。然而六十年代之前,“通感”这个术语在国内几乎无人知晓。钱钟书先生的著名论文《通感》驰目中外,见人所未见,立旷古未有之新论。此文一经刊布,“通感”即成大家耳熟能详的一个术语。但多年来,人们却殊少对通感现象作进一步研究。事实上,通感是一个涉及到多个学术领域的问题,可以从语言学、认知心理学、生理学、修辞学以及哲学等不同角度来观察分析。本文试图就通感的本质提出一些浅见,以期引起对这个老问题的新兴趣。

      一

      何谓“通感”?简单地说是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彼此打通互相交织。比如杜牧的“歌台暖响”一例以触觉述听觉即是。但是,并不是说凡是以一种感官的感觉内容来述说另一种感官所及的内涵便成通感。寻常所说的“这部小说是一部宏伟的历史画卷”,“这部交响曲的描绘了一位英雄的历程”等说法并不被归入通感现象,虽然其中也涉及到两种不同感官的功能。这一类说法只是我们熟知的比喻修辞法。定义为通感的是这样一类术语,在那里表达某一类感觉特征的饰语直接修饰另一类感觉的对象,如“闹香”,“寒翠”等。

      文学中的这种通感描写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呢?是不是像“通感”的名称所标示的那样发生了感觉之间的交通?写下“闹春”的诗人是不是真的以耳听色了?吟出“哀响馥若兰”的文人是不是以鼻嗅声了?从读者一头来说,欣赏这类通感句子时是不是产生了不同感官之间的交响呢?换句话说,文学中的通感是不是一种心理——生理现象?

      心理学家们早就观察到这样一类人,他们的五官功能互相混淆。比如说,有的人在听到某个语音时就能感觉到某种色彩,有的人在尝到某种鲜汤时会看到某种颜色。产生这种通感现象的是生理上的异常构造。心理学家们对这类人作过脑血流图的观察,发现他们在听到语音或尝到味道时血液会大量流向那些与视觉有关的脑区,而在正常情况下这时血液是应该充盈于与语音或味觉有关的脑区。这样的特异病例就是心理学意义上的通感(synaesthesia)。很显然,这种心理学上的通感不会是我们讨论的文学语言上的通感现象的基础。因为心理学上的通感是一种病态,只有极少数患者因目前尚不清楚的原因而经受这种感觉之间的错乱。文学语言中的通感则不同。正如钱钟书在其论文中指出的那样,从《乐记》到明清诗人,从亚里士多德到现代象征派诗人,古今中外写出通感句的文学家不计其数,他们当然不可能都是心理学上“通感”症的患者。而且,这些运用通感的诗文常常都是脍炙人口的丽辞妙句,古往今来欣赏这些瑰丽文句的读者未必都是些同病相怜的通感症患者。荀子言:“人之百官,如耳、目、鼻、口之不可以相借官也。”[①]这一断言并没有因文学中通感描写的存在而被推翻,不如说荀子的这一看法是为现代科学所支持的。现代心理学始终是将人的感官功能的分隔作为不争之事实。当代认知心理学中关于人脑功能的组元结构的理论,也否定了人的不同感官摄入的知觉有互相串通的可能[②]。质而言之,文学语言中的通感描写在本质上并不是一个生理——心理现象。

      那么,通感描写是不是就只是一种语言修饰手法呢?或者说只是一种超出常规的修饰词组呢?这样分析显然也有问题。因为通感描写的构成有其一定的限制,这种限制并不是语言本身所规定的。比如以触觉来形容视觉的话,红色只可说是“暖”,蓝绿只能说是“冷”;以听觉来形容视觉的话,鲜亮的色彩只能说是“闹”而素淡的色彩只能说是“静”;以触觉来形容听觉的话,高频率的声音只能说是“尖”而低频率的声音只能说是“钝”。这样的结合罕见错失,并且历古今而不移,越中外而一致。据此可以说是有一定的感知心理的因素规定了通感的形成。还有,不同感觉之间的交通看来也不是同样的流畅,这是通感描写的形成中的第二种限制。从钱先生所举的古典诗词的例证中可以看出,视觉与听觉之间的交通最为经常。“红叶,小星、梅、灯、萤火、苍藓、杨花、蝴蝶、荷、芙蓉”等都可成“闹”;“流云”可生“水声”;“鸟语”呈“红”;“鸡声”显“白”;“柳声”皆“绿”等等,举不胜举。以形状的高下变化来形容声调的昂扬低回的“听声类形”的例子也遍及古今。其次,触觉听觉、视觉之间也易打通。“笙歌”有“暖热”;“碧衣”带“寒”意;“促织”“尖似针”;“灯光”令人“冷”等等都是有名的例子。听觉与嗅觉之间的交通也时有发生,如“哀响馥若兰”,“闹香”等。然而,相比之下有些类别的感觉之间似很难沟通。味觉是人的五感之一。汉语的“美”字正是从羊羔鲜味而来。但在文学语言中罕有用味觉来形容其他感觉的性状。“甜嗓子”是一例,或竟可说是一个例外。较之视觉、听觉等之间的交通频频,口之五味与其他感官感觉之间的隔绝颇可注意。这决不是因为语言中关于味觉的词汇贫乏的缘故。语言本身的条件并不能解释为什么有的感觉之间交通易捷,而有的感觉之间罕有共鸣。这显然还是表明,是有一定的认知心理的机制规定着通感描写的形成。

      二

      文学语言中的通感既不能说是一种纯心理现象,然而也不纯粹是一种句式结构,其构成具有明显的认知心理基础。那么,通感描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现象呢?

      细察“通感”这一术语,可揭出多层歧义。心理学上所说通感指的是刺激于一种感官的讯号引起另一种感官的反应。文学中的通感描写,至少从欣赏者的角度来说并没有发生这种情况。因为尽管文学中的通感涉及到五官五觉,但其本身只使用语言这个符合系统,而语言是靠独特的语言机制来传达的(当然语言也使用视觉和听觉,但语言的视听刺激引起人的反应是与色彩、形状等普通视觉刺激以及声响等普通听觉刺激引起的反应不同。这在下文还要论及)。在此我们要注意的是,阅读通感描写时,欣赏者并没有数官并用,作为语言的通感描写还是被当作语言来解释来理解的。语言符号触及的只限于语言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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