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马克思

——马列文论学习札记

作 者:

作者简介:
李思孝,1938年生,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原文出处:
文艺研究

内容提要:

本文指出,回到马克思,就是回到完整的马克思,或全面回到马克思。文章认为,马克思即使要求文艺配合革命运动和政治斗争,也始终坚持艺术本位主义,要求文艺保持自身所固有的独立自主性。马克思牢牢把握人的自由自觉的活动这一本质要通过社会关系去实现,一切美的东西,一切人道主义的东西,都应建立在这一基础之上。他的《人类学笔记》和《历史学笔记》所体现出来的革命反思精神、视角的转换和方法的开拓,显然是要拓宽唯物主义的现实基础,为唯物史观寻求更为坚实有力的证据。所以,回到马克思,并不是向后看,而是还马克思主义的本来面目,进一步发展马克思主义。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1997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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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从“两个马克思”到“三个马克思”

      1932年,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德意志意识形态》等早期著作的完整问世,曾在西方引起巨大的震动,被认为是“新的福音书”,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的启示录”。人们惊呼“重新发现了”马克思。过去他们看到的是写作《共产党宣言》和《资本论》,鼓吹阶级斗争,主张无产阶级专政,“爱争好斗的蛊惑者”的马克思(后来甚至有人要马克思对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大动乱负责);现在他们发现马克思是主张人道和博爱,温情脉脉的“神经官能症者”,是同克尔凯郭尔毫无二致的“现代存在主义的先驱者”。于是就出现了关于“两个马克思”即青年马克思和老年马克思的说法,说什么在两个马克思之间不存在一道万里长城,不过不是青年马克思向老年马克思的合乎逻辑的必然的发展,而是老年马克思向青年马克思的回归,因为据说马克思的早期著作是“概括了马克思的全部精神范围的唯一文献”,是其“成就的顶点”,而马克思的老年著作则是“他的创作力已经有所衰退和减弱”的证明。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提出“回到马克思”的口号,其含义非常清楚,就是回到早年马克思。

      近年来由于马克思晚年的两部笔记即《人类学笔记》和《历史学笔记》越来越为人们所重视,引起人们对晚年马克思的重新探讨,把它看成是马克思发展的特殊阶段,于是又出现了“三个马克思”的说法,即在两个马克思之外再加上一个晚年马克思,与此相适应,“回到马克思”也增添了一层内容,那就是还要回到晚年马克思。

      本来完整的马克思,为什么被一分为三呢?

      这有自然的原因,主要是马克思的这些早期著作生前尚未发表,死后发现也较晚。但是,更主要的是人为的原因,即长期以来我们只重视和宣传马克思关于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的学说,对除此之外的马克思的其他丰富思想却很少注意,有的甚至是不屑一顾,以致出现这样的怪现象,即当《手稿》公开出版后,还未经过深入研究,就断然认定它是马克思的不完整、不成熟的著作,是“不成系统的断简残篇”,“不是为了分析真正的经济和社会过程及资本主义”,充其量,是对资本主义“表示道德上的愤慨情绪”而已。这样一来,马克思实际上就被异化了:他在《手稿》中表达出的“异化”、“人道主义”等思想,不但不属于马克思本人,而且似乎是同马克思对立的。长期以来我们把“异化”看成是唯心主义的概念,把“人道主义”看成是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就是同这一情况有关系的。马克思说:“具体之所以具体,因为它是许多规定的综合,因而是多样性的统一。”[①]马克思这个具体的人,也是许多规定的综合和多样性的统一,但是经过这样蓄意的割裂和取舍,就变得单调片面,缺乏血肉了。黑格尔说,人们在刑场上看到杀人犯只知道他是杀人犯这一方面,而不注意他还是其他各种条件的总和,这就是抽象。马克思也被抽象了,只看到他鼓吹阶级斗争,主张无产阶级专政,而看不到其他方面的思想,把马克思主义变得严峻、冰冷,令人望而生畏了。

      所以,“两个马克思”也好,“三个马克思”也好,实质上是对一个抽象的、片面的马克思的反弹和否定,如果说它把一个完整的马克思肢解了,那是因为在此之前早就有人把马克思肢解了;他们提出回到早年马克思和回到晚年马克思,是因为有人忘掉了早年马克思和晚年马克思。当然,我这样说,并不是认同他们的口号和做法,因为他们是用一个极端代替和反对另一个极端,同样走向抽象和片面。因此,我用“回到马克思”的口号,就同最初提出这一口号的西方右翼社会民主党人不同,不是回到被肢解了的马克思,无论是早年的和晚年的,而是回到完整的马克思,或者说全面回到马克思。这也许是许多人共同的心愿,最近新编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列宁选集》的出版,就曾检讨到过去的版本“选材带有时代烙印,偏重于有关阶级斗争、无产阶级专政的论述”的偏颇,而力求“更加科学合理地反映”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体系,“比较完整地介绍”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对一些重大理论问题的研究和论述[②]。这实际上就是回到马克思。

      二、从艺术本位主义到政治功利主义

      上述关于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的情况,也同样存在于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当中。

      对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最常见的批评,是说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是“断简残篇”,充满了庸俗社会学,是政治化,等等。这些批评如果不是针对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本身,而是针对我们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那么,它并不完全是空穴来风。从1944年周扬在延安编辑出版《马克思主义与文艺》到解放后各种版本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论文艺》,所集经典作家有关文艺的论著,大都是以书简和语录或摘录的形式出现,它们零碎分散,不成系统。而从前苏联搬来的有关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教科书,则是以马克思主义的哲学体系为框架,来构建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体系,这种移花接木的方法,必然助长了庸俗社会学的泛滥,即拿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哲学等方面的基本原理去生硬地阐述有关文艺的各种具体问题,其弊是不言自明显而易见的。更何况在这类教科书中处处散发着大俄罗斯主义的骄矜气味,似乎什么都是俄罗斯最早最好,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不是溯本求源到它的创始人马克思和恩格斯,而是溯本求源到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和杜勃罗留波夫。回想起来,我们在文艺理论上所受的启蒙教育,不正是别、车、杜的一套吗?他们是革命民主主义者,他们不是马克思主义者。就是对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思想,我们常常也是作机械的、形而上学的理解。这里只消举一个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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