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中国文艺理论的变化历时一个世纪,并且在多种口号和思潮的影响下发展,头绪纷繁,起伏变迁不定,固守传统与追赶时髦并存,中体西用与西体中用各显神通。在这种复杂现象面前,觅取高远视野,是进入“回顾与展望”的最佳方法。 近年各种学术会,都从不同方面提出了许多问题,头绪纷繁,各抒己见,但对问题没有交织的焦点。 长期来,我们习惯把学术理论建设与人格塑造割裂开来,缺乏坚持真理的大无畏精神。回顾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的王国维,其理论探索与人格塑造足可为范,他的跳湖自沉,不应看作是生理机能的结束,而应看作是他的理论体系的完成。王国维的悲观主义,我们当然是不赞同的,但是他的“以身殉念”(或说“以身殉道”)却是令人敬畏的。王国维说:“无高尚伟大之人格而有高尚伟大文学者殆未之有也”(《文学小言》)。搞文学理论亦然。当风派人物,当候鸟式的理论家,这是一种恶习不足取,我们欲建设真正的理论和价值体系,就必须具有王国维式的人格和追求——这是世纪之交的特定人格和追求。 一、从社会结构的整体观上去把握中国传统文论和西方传 统文论的本质特征 1.从社会结构的整体观上去考察中国传统文论的性质 ①中国文论在“礼—乐”社会结构中的地位——理论背景 历时五百多年的西周社会的崩溃,孔子认为是“礼崩乐坏”的结果。因此,儒家的历史重任便是“克己复礼”,重建以“礼—乐”为纲纪的互补互动性社会结构。产生于战国时代的《乐记》则是这种理论的集中表现。 《乐记》一书的重大意义及其对中国传统文论的奠基性质,史不绝传,乃至司马迁在《史记·乐声》中,几乎全都照样搬了过来。现当代学者,诸如郭沫若、周谷城、朱光潜、宗白华等等,都予以高度重视。 “礼乐的成功不仅可以使天下太平,而且可以使宇宙明朗化。……说得有点神秘,但也并不是绝对不可能。人的创造力量发挥到极高度的时候,对于宇宙万汇是必然要起一定程度的”,“更进一步是把宇宙全体看为一个音乐或一座礼堂,或一座奏着音乐的庄严礼堂”(郭沫若《公孙尼子与其音乐理论》)。礼是什么?乐是什么?二者间是什么关系?“乐须得礼以为之节制,礼也须得乐以为之调和。礼是秩序,乐是和谐。礼是差别,乐是平等。礼是阿波罗精神,乐是迪奥尼索斯精神。两者看来是相反的东西,但两相调剂则可恰到好处”(同上书)。在这里,我们特别要把“乐”的内涵外延、广义狭义弄清楚,“中国旧时期的所谓‘乐’(岳),它的内容包含得很广。音乐、诗歌、舞蹈,本来三位一体可不用说,绘画、雕镂、建筑等造型美术也被包含着,甚至于连仪仗、田猎、肴馔等都可以涵盖。所谓‘乐’(岳)者,乐(洛)也,凡是使人快乐,使人的感官可以得到享受的东西,都可以广泛地称之为‘乐’(岳)。但它以音乐为其代表,是毫无问题的。大约就是因为音乐的享受最足以代表艺术,而它的术数是最为严整的原故吧”(同上书)。郭沫若的高远视野,影响了后来很多理论家。周谷城认为“祖国美学原理最突出的一条,曰由礼到乐,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由劳到逸,由紧张到轻松,由纪律严明到心绪舒畅,由矛盾对立到矛盾统一……由差别境界到绝对境界,由科学境界到艺术境界。这条原理可以贯通于一切美术品的创造过程,而得到体现”(周谷城:《礼乐新解》)。在这里,周谷城把“礼—东”作为一种矛盾统一的社会结构,相互依存、相互贯通;同时又把“礼—东”结构,看作是两种不同的大境界,“礼”是差别境界和科学境界,“乐”是绝对境界和艺术境界,而且把“礼—东”结构的矛盾统一性,看作是中国美学原理中“最突出的一条”。周谷城是中国学有素养的历史学家,他的眼光是锐利的,他把“礼—乐”作为一种对立统一的社会结构和艺术结构,而且又以“境界”的性质,相互贯通着,其实是他阐述和总结出了一条重要的中国美学原理,其思维方式是环型的互补、兼容结构而不是西方人的线性向度的思维方式。如果说西方人把主客体世界统一于“真—善—美”三分世界,那么,中国人则以之统一为“礼—乐”的二分世界。朱光潜则说:“礼与乐是包含宇宙间万事万物,集一切学与术之大成的。礼与乐两个概念相反适以相成,含着朴素的(应说是丰富的——引者)的辩证思想”(朱光潜《中国美学简介》),“《乐记》的作者是从宇宙整体着眼,从中见出同与异、和与序、情与理、天与地、尊与卑这一系列的对立面,认为礼的作用在辨异、达理和巩固秩序,乐的作用在统同、通情和促成和谐。这两方面各尽其职,恰如其分,就会达到国泰民安,万物各得其所。我们可以说,中国儒家从礼乐这个概念推演出他们的理想国(即所谓‘王道’)”,“不但把乐看作艺术,实际上也把礼看作艺术,是王道必备的秩序与和谐两个方面……这是中国古代就已提出的‘人道主义’”(同上书)。朱光潜比周谷城更进一步,不但把“礼—乐”作为一种整体性社会结构,涵盖宇宙间的一切事物的同与异,而且把“礼”也看成一种“艺术”(“礼—乐”结构整体性本身就是一种宇宙艺术),是内圣外王的一种“王道”(真正的王道,必须善于把秩序与和谐两方面统一起来)。因而“人道—王道—乐道”便在原型结构的始点上统一起来了,成为“人之所以为人”的必备的东西,这是一种最深层的精神结构,是人类最深刻也最深层的历史文明。由此出发,通过“秩序”与“和谐”相互统一的内在机制,去寻求和描绘各自的“理想国”。“礼—乐”结构便构成了中国文明世界向前发展的纲领性结构,从“礼—乐”两个相关、自足方面导引了中国人的精神生产,乃至于物质生产。宗白华则从人类智慧入手,深刻地评价了《乐记》,认为通过它,则可以见出中国人的数学智慧—音乐智慧—哲学智慧,“数理的智慧与音乐的智慧构成哲学智慧”(宗白华《中国美学史中重要问题的初步探索》),人类文明与人类的智慧结构是分不开的,应该说,它们是一种同构性存在物。 以上诸家都是中国现当代文论家中的大家,“英雄所见略同”,我以为他们的思路和看问题的聚焦点,很值得我们深思与继承的。我赞同周来祥先生的观点,他认为《乐记》是中国古典美学和古典文艺理论的奠基石”,“礼、乐是一对极广泛而深刻的哲学范畴”(见《文艺理论研究》1981年第1期)。把“礼—乐”范畴视作一对“哲学范畴”,是很有概括性的,也是很有见地的。其实,稍加展开一下,“礼—乐”范畴,也是一对颇具纲领性的美学范畴和文论范畴。我以为,在“礼—乐”范畴的统率下,可以建构极有逻辑程序的中国文论史,那是一部决不会亚于黑格尔《美学》的文论史《美学》。道理很简单,在“礼—乐”的纲领性、原型性结构中,融合着“阴阳和谐、天人合一、先王之道(内圣外王之道)、情理矛盾”的二元对立统一结构,这是一种独特的、兼容互补的思维方式——环型结构的思维方式,它完满地包含着中国文论的方方面面。文论体系的逻辑建构及哲学深度,我以为就首先体现在具有逻辑起点性质的元范畴上。 至于《乐记》在历史上的作用与影响,诸家的观点也是一致的,郭沫若说:“公孙尼子之后,凡谈音乐的似乎都没有人能跳出他的范围”;宗白华说:“《乐记》提供了一个相当完整的体系,对后世影响极大”;朱光潜则推进一步,认为《乐记》“成了此后二千年的美学思想发展的基础”。蒋孔阳先生在他的学术专著《先秦音乐美学思想论稿》中说,“二千多年的中国封建社会,有关文学艺术的美学思想,从《毛诗序》开始,一直到晚清各家论乐的观点,基本上没有超过《乐记》所论述的范围”。 引述上面诸家观点,是表明“礼—乐”结构作为中国文论的背景理论,早已引起人们注意,而且成为一种传统。 归纳以上诸家所言,“礼—乐”结构的主要特点和功能如下: A.“礼—乐”结构是一种二元对立统一结构。“礼辨异,乐统同”,礼主秩序,乐主和谐。“乐由中出,礼自外作”,“明于天地,然后能兴礼乐”。这是天人合一的辩证结构。 B.“礼—乐”是一对哲学、美学范畴,它是中国古典美学、古代文艺理论的奠基石。借用西方的语言来说,礼是旧神精神,乐是酒神精神,只有二者的调和,才形成人类文明精神的健全品格。 C.“礼—乐”结构作为一个整体结构,其间融合着中国民族的数理智慧、音乐智慧和哲学智慧。“礼—乐”结构的智慧功能,滋润与养育了中国民族的各类型文明,尤其是审美文明。 “礼—乐”作为一种结构—范畴—智慧,具有人类文明的三维向度,它作为中国传统文论的背景,其涵义是非常深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