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世纪70年代罗尔斯(John Rawls)的《正义论》出版以来,曾经一度沉寂的政治哲学重新恢复了生气。诸如社会正义、平等、权利等政治哲学话题,重又成为人们讨论的焦点,有关政治哲学的研究成果不胜枚举,政治哲学研究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繁荣景象。但同时我们也看到,有关政治哲学的一些基本问题却在有意无意间被人们忽略了,如,政治哲学的学科属性如何,它与通常所说的“以整个世界为对象,提供客观世界运动和发展的普遍规律”的哲学关系如何;政治哲学与现实生活中的政治是什么关系;在当前政治学通常被理解为政治科学的情况下,政治哲学存在的价值、承担的使命是什么。这些问题关系到我们对政治哲学这一研究领域的整体把握。本文试图就上述问题提出自己的看法,以就教于读者。 一、以价值判断为核心的政治哲学 我们通常所说的政治学,实际上可以分为政治哲学与政治科学两个研究领域。虽然二者有着共同的研究对象,但研究方法与研究主旨却明显不同。英国学者乔纳森·沃尔夫(Jonathan Wolff)在论及政治哲学与政治科学的差别时说:“一般说来,从事描述性政治研究的是政治科学家、社会科学家和历史学家,例如,有些政治科学家提的问题是关于某个特定社会里利益(goods)的实际分配状况。在美国谁拥有财富?在德国谁掌握着权力?像我们这样的研究政治哲学的人当然也有充分的理由对这样的问题感兴趣,但是他或她更关心的是其他一些问题:利益的分配应该遵循什么样的规则和原则?政治哲学家探询的不是‘财产是怎样分配的’,而是‘怎样分配财产才是正义的或公平的’;‘不是人们享有哪些权利和自由’,而是‘人们应该享有哪些权利和自由’;一个社会应当用什么理想的标准或规范来指导利益的分配?”①就政治哲学与政治科学的差别而言,沃尔夫的这一理解是准确的。换言之,政治哲学区别于政治科学的关键点,即在于政治科学是实证的和描述性的,其任务是要说明现实生活中的政治是什么(to be),而政治哲学则是有关社会政治生活的应然性判断,在政治哲学领域里,所有讨论都围绕“我们应该(ought to be)有什么样的社会政治生活”展开的。人们在政治哲学层面上对社会政治生活的思考,无非是要说明什么样的政治生活才是应该的或有价值的。 作为理性的存在者,我们实际上生活在两个世界里。一个是现实的世界,一个是观念的世界。一方面,我们赖以生存的资源无不取自现实的社会;另一方面,我们在拥有现实生活的同时,又常常认为现实的社会生活在许多方面不尽如人意,于是,我们在观念的世界里追求着更加完美的社会生活。 自人类有能力对社会政治生活进行反省时起,应该有什么样的政治生活就成为东西方思想家共同关心的主题。在科学方法尚未进入思想文化领域时,思想家大都用哲学方式来理解社会政治生活,从而对“应该”的社会政治生活作出判断。所谓哲学的方式,就是以一个概念作为假定的前提,从概念的定义入手,通过缜密的逻辑推理而形成结论性的观点。例如,古希腊的柏拉图便从正义的概念入手,以此为出发点,进一步说明了什么样的人是符合正义的,正义的人应该生活在什么样的城邦里,符合正义的城邦应该有什么样的政治这一系列的问题;中国春秋战国时期的思想家则把人性的善恶作为假定的前提,系统地阐述了礼治、仁政、法治的思想主张。可以说,古往今来人们共同追求的优良社会生活,起初主要是思想家用哲学的方式在自己的观念世界里构建起来的。 这里,首先需要说明的是政治哲学与人们通常所说的一般意义的“哲学”的关系问题。关于政治哲学的学科属性,近几十年来,一个十分流行的观点是把政治哲学看作哲学的一个分支。如新版《不列颠百科全书》便认为,政治哲学是“在最抽象的层次上研究政治主张的概念和进行论证的哲学分支”②。英国学者杰弗里·托马斯(Geoffrey Thomas)在《政治哲学导论》一书中也说,“哲学家一般同意,形而上学、认识论、心智哲学和语言哲学处于哲学的心脏地带,这是因为所有其他哲学分支所提的假设恰恰都落在这些领域之内”,同时,他把政治哲学、伦理学、科学哲学、宗教哲学、历史哲学等罗列为哲学“心脏地带”以外的分支学科③。上述说法虽然不无道理,但却忽略了一个十分重要的事实,那就是,自哲学产生时起,社会生活的正当性便是思想家所关心的首要问题。即使是前苏格拉底时期的自然哲学家在对世界的本原进行追问的时候,其主观目的也不仅仅是要说明他们所生活的世界是精神的还是物质的。例如,七贤之一的泰利士(Thales)认为“万物源于水”,诚如黑格尔所指出的那样,泰利士的哲学还有另一层含义,即“水是原则”,而且,“‘水是原则’这句话,是泰利士的全部哲学”④。如果黑格尔的说法不误,泰利士之所以探求世界的本原,是因为在他看来世界的本原就是人类社会生活的法则,只有遵循这个法则,人们的社会生活才算得是正当的。在这一意义上可以说,哲学,自其产生之日起,政治哲学或者道德哲学就处于它的核心地带。 那种把形而上学、认识论、心智哲学和语言哲学看作哲学的核心的观点,或许是基于近代以来哲学的“认识论转向”和“语言转向”而形成的认识⑤。事实上,近代以来的哲学家所以反思人们认识世界的方式,有一个重要的前提,即当人们认识到普遍的道德法则不是上帝意志的体现,而是人类理性思维的结果时,人们获得道德真理的方式是否可靠,便成为政治哲学或者道德哲学必须证成的问题。出于同样的道理,现代哲学对于表达媒介——语言的关注,也有其道德哲学或政治哲学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