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常语用中,“虚”经常被看成是一个负面的或灰暗的助词,如虚伪、虚假、虚无、虚有其表等等。而在与相反的词汇“实”配在一起时,“虚”常常含有贬义。虚也指功能的不足,如体虚,如中医辨证中的“虚证”;“虚”也指自然状态的匮乏或不足。不过,本文不打算局限于语言层面或批判性的虚无观层面,而是想结合中国文化传统,尝试揭示和阐释“虚”作为本体、意境及气化的多重内涵。在中国传统中,在有关宇宙万物运行转化的描述中,“虚”极其重要,其意为“静”或“空”,且与“气”相通,《周易》所谓“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周易·系辞下》),“虚”即“气”,即使与“实”并用,“虚”也并不一定是价值上的不真实,而是包含内圣、君子人格、审美及其意境的含义,或与“隐”相通,别有深意。就是说,在中国传统中,“虚”有“虚”的理路及其存在方式,而且本身就是一种生存论性质的,亦不必悉数卷入“实”、“物”及“有”的逻辑而否定之;对“虚”本身的诠释不能“弄虚作假”或“虚与委蛇”,“虚”值得一解且有得一解。 本体性的“虚” 在道家与玄学传统中,“虚”无疑具有本体性的意义。 这里的“本体”当然是中国传统“本根论”或“万有论”意义上的“本体”。在此须作一点分辨。亚里士多德的本体,吴寿彭解为实体、载体、基质,其实质是,本体乃“有”的范畴化,而且是用以表达存在的第一个、也是根本意义的范畴。亚氏“本体”概念,本身就是西式存在话语摒弃“无”的结果。因而,依此“本体”显然不能表达道家之道、无及虚。与西方传统不同,中国传统的“本体”尤其是道家传统的“本体”,实是在天人相通及有无相通意义上的“本体”,诚如汤用彤所言:“中国之言本体者,盖未尝离于人生者。所谓不离人生者,即言以人生之真之实证为第一要义。实证人生者,即所谓返本。而归真、复命、通玄、履道、体极、存神,等等均可谓为返本之异名。”①因此,“有”也好,“无”也好,都可以成为本体。中国传统所讲本体,与其说是认识论意义上的,不如说是实践的、工夫的和生存论意义上的,称为“本根”更为适宜。 在这一意义上我们来讨论作为本体的“虚”。作为“本体”的“虚”较“无”而言或更为始源。“无”作为本体,总牵扯到“有”,魏晋玄学无疑把“有无之争”挑明了。“有”与“无”,总会归结于实体性,其中,“无”被规定为“有”的对立面,被定义为“不存在”,与“虚”相对的是“实”,虚—实之间并非实体性的“有”与“无”,而是“显”与“隐”。“显”与“隐”并非对立的状态,而是相对的存在形式,且“隐”更具自性,是“无蔽”,相对而言,“显”则是“去蔽”。现象学及海德格尔强调“显”与“隐”的相对性,但还是偏重于“显”及“显明”,并因而怠慢了“隐”,也不能真正理解中国传统之“隐”。同理,“虚”之为“虚”并非取决于“实”,而是有其凭籍,“虚”是以“虚”为“虚”,非以“实”断“虚”,“虚”的凭籍不是“实”,而是“明”。庄子谓:“此四六者不荡胸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庄子·庚桑楚》)由此可见,“虚”显然标志着一种人格上的大美,“虚”召唤着“空灵”。因而,与“实”比起来,“虚”便有其“虚”的自性与道理,而就“实”而言,多取决于其涵摄“虚”的程度,否则便为病态的拥塞与淤积,是毫无美感可言的。 何谓“虚”?“虚”的本义即“空”。《说文解字》如此解“虚”:“虚,大丘也。昆仑丘谓之昆仑虚。”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谓:“虚本谓大丘。大则空旷。故引申之为空虚。”“虚训空。故丘亦训空。”不过,虚之为空,更是一种道显现自身的方式,所谓“道在不可见,用在不可知。虚静无事,以暗见疵。见而不见,闻而不闻,知而不知”(《韩非子·主道》)。即所谓“虚静无为,道之情也”(《韩非子·扬权》)。如此一种“虚”,亦道出了一种非对象性的意境,韩非子径谓之“贵无为无思为虚者,谓其意无所制也”(《韩非子·解老》)。在此,“无为无思”即虚的自性,由此确定了虚的界限。“无为”,规定了虚化之不同于对象性的活动,而是具有非对象性。“无思”,则规定了虚的意向性不是反思性的,而是内在的、在一定意义上讲也是身体性的,若意识将“虚”对象化或进入反思范畴,那么“虚”本身也成为受牵制的(“有所制也”),由此,“虚”便会离“德”越来越远,甚至于成为现实生活中的种种虚假的道术。现今的虚无主义价值,恐怕正是彻底疏离古人所谓“虚之大德”并走向彻底的唯“物”主义的结果。 “虚”蕴示一种飘逸、空灵的意境,此意境体现在中国文化的方方面面,自然与宇宙观念、人生态度、生活方式以及精神境界等。“虚”与“隐”相通,启示着出世、出离与超越——一种回返自然、化于无形的超越,“虚”当然意味着“踪迹”及“循迹”,意味着“游”与“逍遥”的生活方式,所谓“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庄子·山木》);当然还意味着一种谦和、开放与包容的人生态度,所谓“虚壹而静”②,日常所谓“虚心”、“谦虚”,所谓虚怀若谷、虚堂悬镜、虚实生白——总之,因为“虚”而成就一种涵摄与气象。 “虚”何以成就一种涵摄与气象,究其理,乃因“虚”意味着一种静观与守持工夫。 “虚”的原始意味即“静”。老子讲:“天地之间,其犹橐龠;虚而不屈,动而俞(愈)出。”(《道德经·五章》)在这里,与“动”相反的“虚”,其意即为“静”,是为“虚静”。“虚静的自身,是超时空而一无限隔的存在;故当其与物相接,也是超时空而一无限隔的相接。有迎即将,即有限隔。不将不迎,应而不藏,这是自由的心,与这种自由的天地万物,两无限隔的主客两忘的照面。”③徐复观是从精神自由方面解释虚静的,而“虚”的自性实在源于未定的精神自由,“虚壹而静”即心本身的虚静状态与工夫。“以虚静的工夫,呈现出以虚静为体的心,此心是‘官天地、府万物’的;所以说‘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因为心的虚静,是有生命力的虚静,生命力由虚静而得到解放。”④“从老子的‘致虚极,守静笃’起,发展到庄子的无己、丧我、心斋、坐忘,是以虚静作把握人生本质的工夫,同时即以此为人生的本质,并且宇宙万物,皆共此一本质,所以可称之为‘大本大宗’。故当一个人把握到自己的本质时,同时即把握到了宇宙万物的本质,他此时即与宇宙万物为一体。”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