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天地之德,人生之的

——先秦儒、道思想中的意义世界通诠

作 者:

作者简介:
于述胜(1964- ),男,山东人,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教授,主要从事中国教育史研究,E-mail:yushusheng@126.com。北京 100875

原文出处:
教育学报

内容提要:

“一体”“感应”与“生生”,是构筑儒、道意义世界的三大关节。其中,“生生”既是天地运化的根本趋向,也是人生在世的意义之源。它以“天人一体”为生存论前提,以“物我感应”为根本运化机制。“生生”之论的内在价值义蕴是:天人不二,故“自”、“当”一体;修其天爵,学以为己;成己成物,致中蹈和;素位而行,乐天知命。生人之道,尽乎此矣!


期刊代号:G1
分类名称:教育学
复印期号:2016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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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G40-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1298(2015)06-0091-09

       DOI:10.14082/j.cnki.1673-1298.2015.06.011

       通观《四书》《易传》及《老子》《庄子》等先秦典籍,我们将会发现:“一体”“感应”与“生生”,是构成儒、道世界观的三大关节。其中,“一体”即“天人一体”,是人的生存论前提。它意味着:天、地、人是一有机生命整体,而人为天地之心;人在天中,在世即在家,故“亲亲、仁民而爱物”;天在人中,人性即天道,尽人性即可合天道,故“穷理尽性以至于命”。“感应”即世界在人与万物的相互感应中生成,其基本理则是阴阳对生迭运,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

       阴阳对生迭运、感而通之,其能其功即是“生”,“天地之大德曰生”(《易经·系辞下》);或曰“生生”,“生生之谓易”(《易经·系辞上》)。朱子《易本义》释“生生之谓易”曰:“阴生阳,阳生阴,其变无穷,理与书皆然也。”则其所谓“易”,既可指“理”,说到底是指“道”(即有理之气),亦可指书,即《易经》本身。就道而言,“生生”指天地变化之根本功能,天地万物莫不循之;就书而言,《易经》用以呈现此“生生”之道、德与理,并让人循此道、贵此德、成此理。“生生”既是天地之德,也是人生之的。

       关于“一体”“感应”,笔者另文述之。在此,笔者谨以“生生”为中心,递进而层解之,以呈现中华圣哲广大深远之意义世界。

       一、“生生”:天地之德,人生之的

       《易经》言“生生之谓易”,乃继“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善,成之者性……显诸仁,藏诸用。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盛德大业至矣哉!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而来。“仁”言阴阳造化之心,“用”言阴阳造化之功;它们分别对应着其下的“盛德”与“大业”。朱子释“显诸仁,藏诸用”时说:

       “显诸仁,藏诸用”,二句只是一事。“显诸仁”是可见底,便是“继之者善也”。“藏诸用”是不可见底,便是“成之者性也”。……“显诸仁”,德之所以盛;“藏诸用”,业之所以成。譬如一树,一根生出许多枝叶花实,此是“显诸仁”处。及至结实,一核成一个种子,此是“藏诸用”处。[1]2525

       归根结蒂,“生生”乃“一阴一阳”、阴阳变化的另一种表达。但以“生生”言变化,既体现了中华圣哲视天地万物为有一机生命体之世界观,也意味着阴阳之变本身即蕴含着生命,具有朝向生命展开的内在趋向。《说文》曰:“生,进也。象草木出土上。凡生之属皆从生。”“生”是一个象形字,取象于草木初生、破土而出。从此意象出发,“生”可以被引申出众多含义,如“始”“起”“出”“造”等“由无出有”之义,以及“活”“养”“生育”等义[2]706。但是,作为同一个意义家族,“生之族”无论如何引申,都关联着“草木出土上”的初始意象,以“生命”为主要关注对象。故蒙培元先生说:“这个‘生’字是全部周易的精髓。人们都说,‘易’有三义,即变易、不易、简易。但‘易’之三义不是一般地讲自然界的变化之道,而是以生命为其核心内容的,因此才有《易传》的‘天人合一’之学。阴阳变化错综复杂,但阴阳从本质上说蕴含着生命。所谓‘不易’,正说明生生之道是一切变化中之不变者。所谓‘简易’,正说明乾坤所蕴含的生命意义是最简易明白的。《易传》说:‘易简而天下之理得。’这个‘理’就是‘生理’。‘生’的哲学是中国哲学发展的一条主线……”[3]5-6

       朱子以树木生长喻指阴阳变化的生生之道,实际上是把一气相通的根、干、枝、叶、花、实比作天地万物,而把种子比作“太极”,比作那颗含藏着无穷生气、生意、生机、生理的宇宙大种子、总基因。太极之道依其阴阳对生迭运之内在机制化生万物:“阴阳”言其气,“道”言其行,“德”言其性能,“业”言其功用。“德”外发而形于业,“业”内敛而藏于“德”。天地无心而成化,其心即其理、其道即其德、其德即其业,本无德与业之可名,尤不可歧“心—性”“道—德”“德—业”“功—能”而离析之。《中庸》曰:“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其为物不贰,其生物不测”。“不贰”即一,心与性一,道与德一,德与业一,终与始一。既如此,《易》为何极赞天地之有“德”有“业”,且业极其大而德尽其盛?盖圣人以人观天,以有分者明本合者而立其名,以有限者仰无限者而叹其大与盛也。

       老子曰:“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故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成之孰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老子》第51章,河上本)《老子》此章文字,各传世文本略有不同,释之者纷纷。然通观上下文,其主旨显然是赞天地之德,与《易传》之说相通,皆有天地无心而成化之义。

       人们或许会说:万物有生即有死,且一物之生,常意味着另一物之死,故庄子曰:“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庄子·齐物论》)既如此,作《易》者何不谓“死死之谓易”,却单言“生生之谓易”?此自有其说。《易经·系辞上》曰:“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知死生之说”,即明死生之理。特定物类、每一物类之特定个体,以至于一切有形有象之物,确实有成有毁、有始有终、有生有死。但就世界总体而言,一物之成毁、始终乃至于生死,不过是一气之聚散变化而已,所谓“精气为物,游魂为变”,即庄子所谓“人之生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庄子·知北游》)。因此,个别物种及其个体有成与毁,但整个世界却在阴阳对生迭运中变化不穷、永无止息:一岁之中有四时之变,冬天既是一个四时之变之终结,也预备着另一个四时之变的到来;一颗树种植入土中,春生、夏长、秋实,至冬季虽枝枯叶落,其生意却未随之而去,而是敛藏于新生果实之中,预备着参与到新的四时之变中……故“生生”乃天地万物之变的大趋势、大方向。《易经》首卦即以“乾,元亨利贞”相示,所明即此变易、简易而不易的生生之理。庄子亦曰:“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庄子·大宗师》)其“生生者”与“杀生者”,即可被理解为阴阳对生迭运之道。《文子·守真》的“生生者不生,化化者不化”亦同此理。明乎此,则知天地以“生”为道、为德、为业,可以无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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