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政治学初探

作 者:

作者简介:
姚中秋,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教授,北京 100083

原文出处:
学术月刊

内容提要:

有人将钱穆先生归入现代新儒家,然先生学术范式与之完全不同;人们常视钱穆先生为历史学家,然而,先生史学绝不同于现代主流史学,而有强烈的经学意识:透过考察历史变迁,探究中国社会治理之道。依据先生于抗战期间所做《政学私言》,可见先生清醒而坚定的文化与政治主体意识:中国必须为自己创造出合适而良好的现代治理体系。为此,中国学人不能不激活关于治理的传统思考,发展中国自身的政治学。


期刊代号:D0
分类名称:政治学
复印期号:2016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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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 D0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0439~8041(2015)12~0084~09

       笔者研究钱穆先生之时,两岸隔绝,大陆知钱穆先生者不多。那之后,随着20世纪90年代民国热,随着人们准确认识中国历史的渴望持续高涨,先生的历史著作得以在大陆出版,并迅速流行。《国史大纲》被人重新发现,现在,差不多已成为公认最权威、最可信的中国通史著作,长期热销。“温情和敬意”五字已成习用语,有位网友在亚马逊网站留言说,读到这五个字,“我哭了,我知道我过去缺的是什么”。前些天碰到卢跃刚先生,他说,20世纪90年代初期,他曾以“温情和敬意”五个字为题写过一篇文章。①

       当然,钱穆先生绝不止史学家,尤其不是现代学术体系中的历史学家。钱穆先生在《国史大纲·引论》中论及中国近世史学,约分三派:传统派,革新派,科学派。注重训诂考据的传统派与鼓吹“整理国故”之科学派,“同于缺乏系统,无意义”。倒是革新派之治史在追求意义,然其意义仅在于“借历史口号为其宣传改革现实之工具”,如梁启超始作俑之“君主专制史”范式,新文化运动中兴起之文化激进主义历史观,随后兴起之“五阶段论”,其结论惊人一致:中国历史一片漆黑。20世纪大多数时间中,文科各门学科中,历史学最为发达,但其功能基本上是以中国历史验证欧美理论,为此而肢解、因而遮蔽中国历史,故“今日国人对于国史,乃最为无识也”。②

       钱穆先生乃别创新格,发展民族文化中心之历史叙事:“治国史之第一任务,在能于国家民族之内部自身,求得其独特精神之所在。”③先生治史,要旨有三:主体立场,中国人写中国历史,首当肯定自己是中国文化塑造,而以主体立场面对这文化;内在视野,从内部考察中国文化之演进,辨正其得失,而不是从他者角度轻易褒贬;自我认知,通过历史认识自己,鉴古而知今,而不是为了验证他人理论。④学术的文化自觉与文明主体意识贯穿于先生全部学问中。

       一、缺乏政治学的现代新儒学

       如此学术旨趣,把钱穆先生与现代新儒学诸子区别开来。

       钱穆先生算不算新儒家?似为学术公案,弟子辈们曾有争论。不过很显然,先生之学术路径大不同于现代新儒学:至少从学术形态上看,现代新儒学是时髦的,多采取西来之哲学路径,从熊十力先生到牟宗三先生,还有冯友兰先生等等,借用心学或理学若干概念,以欧式运思手段,构建欧式纯哲学体系。这些努力确实造就了20世纪中国唯一可观之哲学成就,若无新儒学体系,20世纪中国怕无哲学可言。

       不过,钱穆先生对哲学思辨了无兴趣,先生之学或可概括为:经学意识,史学进路。故先生对中国文明的看法与新儒学有同也有异,而且是大异。

       甲午战争后,即先生诞生之时,眼见欧美之富强、良政,士大夫惊骇而苏醒,立刻开始深思救亡之道,首重科学,次谈宪政。至新文化运动期间,清晰可辨之“宪政”退化而为含糊其辞之“民主”,加上囫囵吞枣的科学主义,而有“科学、民主”口号之流行。

       以此判准反观中国,自然百不如人。那么,中国文明存在于当世之正当性何在?辜鸿铭、梁启超甚至孙中山诸先贤纷纷然以物质文明-精神文明之两分,把中国文明的优势和生命力收缩至内在的人心、精神领域。现代新儒学之思想结构深受此说影响:1958年牟宗三、唐君毅、徐复观、张君劢四贤发表之《为中国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强势宣告:儒学或中国之学就是心性之学。由此,内圣-外王之说广泛流行,新儒学认为,现代中国之内圣可以是老的,外王必须是新的,即科学、民主。

       不能不说,现代新儒学与全盘反传统的文化激进主义者实为一体之两面,共享科学与民主两大价值。两者都相信,历史将终结于科学、民主,中国亦然,区别仅在于:激进主义断言,为得到科学、民主,首先要踢开儒学,全盘引入他人之信仰、价值、文化;新儒学则认为,儒家的心性之学本有科学、民主之内在要求,完全可由其开出科学、民主。百年来,新儒学一直在此方向努力,推动儒学深度调整,包括采用哲学的表述形态,以适应自外降临之现代性。

       新儒学够低调,可激进主义有太强优越感,故很任性:直奔终点多好,干吗要儒学这个累赘?如此决绝无情,新儒学很无力、很无奈,与激进主义发生过几场争论,其中幽怨之气昭然若揭:我已接受科学、民主,你竟然不接纳,为什么呀?

       似乎为表白自己对现代性的忠诚,新儒学不时表现其强烈反传统之倾向,这主要在政治领域。张君劢先生可谓典型。先生以深厚的西学背景,在“科学与玄学大论战”中宣告“新宋学之复活”⑤,助推现代新儒学之诞生。作为新儒家代表,张君劢终生致力于以德国哲学会通宋明心性之学——这构成新儒学之基本学术进路。同时,他也是坚定的宪政主义者,且因缘际会,得以主导1947年“中华民国”宪法之制定。

       新儒家代表人物而为立宪者,这一奇特身份曾吸引笔者进入张君劢先生的思想、政治世界,且有所撰作。⑥通读张君先先生著作,不能不说,略感失望。张君劢先生所发展的现代儒学义理,与其所设计并透过艰难政治实践追求之宪法制度之间,几无内在联系。相反,先生坚定地断言,中国传统政治,一言以蔽之,君主专制耳。先人尽管设计了各种制度,但永远没有,也绝无可能约束君权。故对今日中国之政治变革,中国传统政治制度了无可取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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