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洛-庞蒂的《塞尚的怀疑》①从画家塞尚怀疑自己实现绘画目标的能力写起。这种怀疑呼应着一些艺术评论家对他的卖力嘲弄,又反衬着他的作品令人诧异的成功。疑心病是他的性格。艺术史著作里常写到塞尚的怪脾气,就像梵高的精神疾病那样,引以为一种可资谈论的东西,仿佛它与塞尚作品的独创性结成因果关联。梅洛-庞蒂的处理有所不同。他一面主张抛开性格、际遇、艺术史传承来研究塞尚的怀疑何所从来,一面指出塞尚的人生与其作品是同一场历险,只有读懂人生才能从中发现关乎作品的一切。看起来很矛盾,是这样吗? 这篇随笔首次发表于1945年的《泉》(Fontaine)杂志,②一份诗学及法国文学月刊(Johnson & Smith 3),后于1948年收入随笔集《意义与无意义》。该随笔集分三个部分,“作品”、“观念”和“政治”,分别编入梅洛-庞蒂1945年至1947年间发表于报刊杂志的文学艺术类、哲学思想类及政治时评类文章。《塞尚的怀疑》位列文集首篇,这是个值得重视的细节。该书的编选出自梅洛-庞蒂本人之手。在同一时间段内的其他随笔文章,在梅洛-庞蒂逝世三十五年之后,被编入《历程1935-1951》。③也就是说,《意义与无意义》中的文章应是为梅洛-庞蒂本人选取的较有价值和代表性的。就该书结构而言,三个主题内的文章在篇次排列上并不遵循时间顺序,比如“作品”部分中位列第二的《小说与形而上学》(Le roman et la métaphysique),④其发表时间早于《塞尚的怀疑》。细审每个部分打头的文章,会发现《塞尚的怀疑》《黑格尔的存在主义》和《战争已经发生》这三篇随笔篇幅虽不占优势,但相比于文集里的几篇论战文章,它们是梅洛-庞蒂分别在艺术、哲学、时政领域的直接发言。综上可知,《塞尚的怀疑》应是梅洛-庞蒂本人颇为看重的一篇文章,探讨它的主题,应该可以找到早期梅洛-庞蒂的思想形态和问题意识的踪迹。 一般而言,人们以《塞尚的怀疑》为现象学经典文本,以现象学绘画研究为该文的主题。比如《梅洛-庞蒂美学读本:哲学与绘画》一书的主编盖伦·约翰逊认为,梅洛-庞蒂之所以单独拈出塞尚作为研究对象,一个重要原因是后者“更具哲学色彩”,“用绘画做了现象学的工作”,具体说来,“梅洛-庞蒂用其从胡塞尔那里学来的现象学语言描写塞尚那‘描画自然’同时不使用文艺复兴的线性透视和轮廓线的现实主义努力”(Johnson & Smith 5)。刘国英也认为“《塞尚的怀疑》一文是对塞尚的赞颂和对古典画派的批评”,并以此立论梅洛-庞蒂从现象学角度研究塞尚(刘国英26-41)。 《塞尚的怀疑》不曾明确谈及现象学,但在《知觉现象学》“前言”里,梅洛-庞蒂将塞尚引为现象学家的同路人:“现象学和巴尔扎克的作品、普鲁斯特的作品、瓦莱里的作品或塞尚的作品一样,在辛勤耕耘——靠着同样的关注和同样的惊异,靠着同样的意识要求,靠着同样的想理解初始状态的世界或历史的意义的愿望。现象学的努力在这种关系下与现代思想的努力连成一体。”(梅洛-庞蒂《知觉》19;Merleau-Ponty “Perception” xvi)类似的话可在英国艺术史家、艺术批评家赫伯特·里德(Herbert Read)那里读到:“康斯坦布尔、塞尚、毕加索——黑格尔、胡塞尔、海德格尔:这些名字代表着人类经验演化中的平行运动”(Forrest Williams 484)。里德较早明确将塞尚艺术与现象学关联起来。他在《现代美术史》第一卷(1949年)“导论”中“参照胡塞尔来分析塞尚的独创性”(Forrest Williams 481)。梅洛-庞蒂有言在先,里德说法在后,是否受到前者的直接影响或未可知,但英法学者的这种不谋而合也很说明问题。无论如何,《塞尚的怀疑》一文在艺术研究和哲学研究两方面据说都有影响:一方面,在“二战”之后的塞尚研究中,梅洛-庞蒂的现象学研究与雷华德的传记研究、夏皮罗的精神分析及图像学研究鼎足而立(沈语冰238);另一方面,“特别是在法国,现象学哲学有着充分的机会受到塞尚艺术的影响”(Forrest Williams 481)。第一种说法值得商榷,至少有点夸大:查看梅洛-庞蒂之后的塞尚研究史,现象学式的研究虽屡有著作文章问世,但往往围绕这二人展开,⑤且远非艺术学界主流;真正突破性的学科进展并非靠着现象学方法实现,而依旧出现在诸如图像学、形式分析、风格研究、作品系年、生平考据乃至心理分析等等路径上。⑥因此我们认为,梅洛-庞蒂的塞尚研究,其影响可能主要在现象学内部。 塞尚和现象学为何会发生联系?在塞尚活跃的时期,德国现象学运动尚未波及法国;据我们所知,塞尚也不曾间接受到影响。这两种探索应该是分别进行的。对于它们的勾连,我们难免倾向于认为是共同的时代问题使然。作为较早研究塞尚与法国现象学关系的学者、梅洛-庞蒂的学生,福瑞斯特·威廉姆斯受艺术史研究的影响,认为是十九世纪末期现代主观主义的过度所激起的反应将二者关联起来(Forrest Williams 481-82)。⑦言下之意似乎是,胡塞尔的“回到实事本身”,与塞尚从表现主义(象征主义)走向几何形式感,二者之间有相通之处。不过,胡塞尔所说的“实事”并非仅执客观一端的自在存在,他的现象学直接针对伽利略以来的欧洲科学的危机,通过反对科学主义而提出“生活世界”学说,认为只有“作为唯一实在的,通过实际知觉被给予的、被经验到并能经验到的世界”(胡塞尔58)才是“真正直接直观的和原初直观的思想的源泉”(胡塞尔59)。或可佐证的是,梅洛-庞蒂曾提到心理学和现象学面临“共同的时代难题”,指的便是胡塞尔所言的科学危机(梅洛-庞蒂《人文科学》1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