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艺术中的感性迷狂

作 者:
陈炎 

作者简介:
陈炎(1957- ),男,北京人,山东大学文艺美学中心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博士,博士生导师,山东 济南 250014

原文出处:
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从古希腊开始,西方人就从“迷狂说”入手,将艺术创作看成是宣泄内心情感的手段和渠道,于是便有了死尸满台的悲剧、狂放不羁的舞蹈、声嘶力竭的摇滚、人欲横流的电影等。这种感性欲望的宣泄,不仅强化了艺术创作中的激情与活力,而且可以纠正理性思辨行为所导致的精神异化,因而具有一定的人道主义意义;但与此同时,也会带来感官刺激的极端性发展,进而陷入肉体欲望的误区。不了解感性迷狂在艺术中的正面作用,就不可能真正理解西方艺术的美学特色;不了解感性迷狂在艺术中的负面影响,就不可能彻底反思西方艺术所存在的问题。而所有这一切,都必须从感性与理性相分裂的民族心理结构说起。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5 年 09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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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973(2015)03-0012-09

      国际数字对象唯一标识符(DOI):10.16456/j.cnki.1001-5973.2015.03.002

      同理性与感性分裂的民族心理结构相对应,西方的艺术精神也呈现为理性思辨与感性迷狂彼此分裂的两种倾向。从宗教的角度上讲,前者起源于阿波罗精神,后者起源于狄俄尼索斯精神;从美学的角度上讲,前者起源于“摹仿说”,后者起源于“迷狂说”;从艺术的角度上讲,前者体现为从代数的角度研究音乐、从几何的角度研究建筑、从解剖的角度研究雕塑、从透视的角度研究绘画、从历史的角度研究文学等一系列理性思辨行为,后者体现为死尸满台的悲剧、挑动欲望的舞蹈、狂放不羁的摇滚、人欲横流的电影等一系列感性迷狂现象。关于前者,笔者已在《科学精神对西方艺术的双重影响》一文中进行了详尽的描述①,这里仅就后者进行必要的分析。

      著有《悲剧的诞生》一书的德国哲学家尼采,曾十分重视酒神精神对西方艺术的影响:“在某种状态中,我们置光彩和丰盈于事物,赋予诗意,直到它们反映出我们自身的丰富和生命的快乐;这些状态是:性冲动;醉;宴饮;春天;克敌制胜,嘲弄,绝技;残酷;宗教感和狂喜。三种因素是主要的,即性冲动、醉和残酷,它们都属于人类最古老的节庆之快乐,也都在原初的‘艺术家’身上占据优势。”②尽管古希腊的酒神精神中未必包含着哲学本体论的自觉意识,然而与尼采的理解相类似,笔者也认为以感性迷狂为特征的狄俄尼索斯崇拜确实有助于西方人在艺术行为中释放自己的生命快感和肉体冲动。因此,就像受日神影响的西方艺术有着“泛科学”的理性冲动一样,受酒神影响的西方艺术则有着“泛体育”的感性迷狂。这种与理性思辨刚好对立的感性迷狂也可以上溯到古希腊的柏拉图。

      柏拉图不仅是“摹仿说”的奠基人,而且是“迷狂说”的始作俑者。他认为,摹仿的诗人对所摹仿的事物一无所知,本身也不具备什么艺术才能,只有依靠神灵的启示和灵感的获得,才有可能创作出美好的诗篇。在《伊安篇》中,他曾借用磁石的比喻来说明这个道理,认为诗神就像一块磁石一样,给人以灵感。“凡是高明的诗人,无论在史诗或抒情诗方面,都不是凭技艺来做成他们的优美的诗歌,而是因为他们得到灵感,有神力附着。”“有这种迷狂的人见到尘世的美,就回忆起上界里真正的美,因而恢复羽翼,而且新生羽翼急于高飞远举,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像一个鸟儿一样,昂首向高处凝望,把下界一切置之度外,因此被人指为迷狂。”③总之,在柏拉图看来,虽然人们通过理性的认识途径无法摹仿出“理念世界”的原貌,但却可以在一种非理性的迷狂状态中把握其本质。换言之,只有陷入迷狂的人才能产生艺术的灵感,从而创作出美的佳作。在这里,柏拉图首次揭示了艺术创作中的非理性因素,他曾借一位雅典陌生人的口说:“当诗人们一旦坐在缪斯的三脚凳上就不再有他自己的头脑了。他自觉自愿地让他进入他心中的东西像喷泉一样源源不断地流出。”④这种说醉话一样的创作状态,很可能来自狄俄尼索斯的宗教灵感。

      与“摹仿说”不同,这种“迷狂说”不是寻求艺术与客观生活之间的联系,而是在寻求艺术与主观情感之间的联系。或许是受柏拉图的影响,亚里士多德提出了自己有关Katharsis的著名观点——悲剧效用说:“借怜悯与恐惧来使这种情感得到Katharsis。”⑤根据罗念生、朱光潜等人的研究,“Katharsis”一词含义复杂,在医学的意义上可译为“宣泄”,在伦理学的意义上可译为“陶冶”,在宗教学的意义上可译为“净化”。然而,无论从哪种意义上讲,它都是一种强烈情感或狂热情绪的释放。用亚里士多德自己的话来说:“因为像哀怜和恐惧或是狂热之类情绪虽然只在一部分人心里是很强烈的,一般人也多少有一些。有些人在受宗教狂热支配时,一听到宗教的乐调,卷入狂迷状态,随后就安静下来,仿佛受到了一种治疗和净化。这种情形当然也适用于受哀怜恐惧以及其它类似情绪影响的人。”⑥于是,艺术也便像狄俄尼索斯仪式那样,成为情绪释放的手段和途径。

      一、死尸满台的悲剧

      最为直接地体现“酒神精神”和“Katharsis”的,当然要属希腊悲剧了。这种起源于狄俄尼索斯祭祀仪式的艺术行为有其独特的美学特征。希腊悲剧大都取材于神话、史诗和英雄传说,反映了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矛盾冲突。出于对剧中人物的怜悯和对命运无常的恐惧,希腊悲剧常常笼罩着一种宿命论色彩。然而,在那死尸满台的悲剧故事中,我们又可以看到悲剧人物不屈不挠的坚强意志和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在埃斯库罗斯的笔下,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为了从天堂“盗窃”火种给人类,甘愿忍受众神的惩罚。宙斯命令威力神和火神将他钉在高加索的悬崖上,暴露在雨雪风霜和烈日炙烤之中,以警告他以后不要再对人类滥施同情。在索福克勒斯的笔下,一心为城邦免去瘟疫的俄狄浦斯王决心去追查那位“杀父娶母”的罪魁祸首,当他最终发现自己竟然正是那个无意中犯下这一罪行的元凶时,并没有借助国王的权力来宽恕自己,而是刺瞎双眼,自我流放。在欧里庇得斯的笔下,先是被忘恩负义的丈夫抛弃,后又被冷酷无情的国王驱赶的美狄亚,决心实施残酷的报复。她一方面设计毒死了丈夫要娶的新娘,一方面亲手杀死了自己与丈夫的子嗣,变生离为死别,再玉石俱焚地完成了自己的悲剧人生。所有这些悲剧的结局大都充满了暴虐和血腥,但与此同时却又酝酿着一种快感和激情。

      这样的悲剧不惟古希腊所独有,在文艺复兴、新古典主义乃至西方现代、后现代艺术中,它始终是一种不可或缺的品种。在莎士比亚的笔下,哈姆雷特一再“延宕”的复仇故事中充满了鬼魂和乱伦,奥赛罗鲁莽的报复情节里埋藏着嫉妒和悔恨,李尔王悲惨的遭遇中包含着痛苦和绝望,麦克白无谓的挣扎中充满了残暴和血腥;在拉辛的笔下,安得罗玛克痛苦的抉择中交织着责任与情感;在席勒的笔下,斐迪南的追求中潜伏着阴谋与爱情;在斯特林堡的笔下,老人亨梅尔和木乃伊之间甚至演绎了一场鬼魂奏鸣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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