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义叙述分类的一个尝试

作 者:

作者简介:
赵毅衡,四川大学符号学—传媒学研究所

原文出处:
文艺研究

内容提要:

一百多年来始终没有出现一个覆盖所有叙述体裁的分类,原因是一直没有旨在探寻所有叙述体裁规律的广义叙述学,叙述学一直只是“小说叙述学”及其偶然的延伸。近几十年来,已经有不少学者试图对多种叙述进行分类,只是没有人做出全域性分类。本文提议的所有叙述体裁的全域分类方案,沿着纵横两条轴线展开:一条轴线是按叙述体裁的“本体地位”,分成纪实型诸体裁(历史等)/虚构型诸体裁(小说等);另一个轴线是按其“媒介—时向”分类,分成记录类诸体裁(新闻、日记等),演示类诸体裁(戏剧、比赛等),包括其演示—记录亚型(电影,录音等),与心像演示亚型(梦、错觉等)。最后还有比较特殊的意动型诸体裁(预测、广告等)。二轴交叉,每个叙述体裁各得其位。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4 年 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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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广义叙述学的必要性

      叙述,是人类组织个人生存经验和社会文化经验的普遍方式。面对现象世界以及想象中的大量事件,人类的头脑可以用两种方式处理这些材料:一是用抽象思索求出所谓共同规律,二是从具体的细节中找出一个“情节”,即联系事件的前因后果。不用这两种思维方法,我们面对经验就无法作贯通性的理解,经验就会散落成为碎片,既无法记忆存储,也无法传达给他人。当我们无法用叙述组织自己的经验或想象,我们的存在就会落入空无,堕入荒谬。

      叙述是人类把世界“看出一个名堂、说出一个意义”的方式①,是人类生存的基本组织方式②。有学者甚至认为人的生存必需序列,应当是“食—述—性—住”(food-telling-sex-shelter)。因为“许多人没有性,没有住所,也活了下来,但几乎没有人能在沉默中生存”③。如果我们把这“述”理解为“陈述”加“叙述”,此话就说得通了。

      学界很早就注意到,叙述是人类认识世界的一个基本途径。利奥塔在那本轰动性的书《后现代状况:关于知识的报告》中提出“泛叙述论”,他认为人类的知识,除了“科技知识”,就是“叙述知识”④。他的意思是所有的人文社科知识,从本质上说,是叙述性的,是讲故事。此言似乎有点夸大(某些社会科学的操作,例如统计与田野调查,应当说是“科学性”的),却大致在理,与本节开头的说法一致。

      在利奥塔之前很久,萨特已经强调,人类的生存等同于讲故事:“人永远是讲故事者:人的生活包围在他自己的故事和别人的故事中,他通过故事看待周围发生的一切,他自己过日子像是在讲故事。”⑤近年则有政治哲学家罗蒂把所有的哲学命题分为两种,“分析哲学”与“叙述哲学”⑥。其后,十位哲学家就这个问题展开讨论,合成一本文集《分析哲学与叙述哲学》,打开了叙述研究进一步学理化的前景⑦。

      他们的见解很卓越,问题是如何证明叙述有如此的重要性呢?许多“文科”学者并不认为他们在研究的科目本质上是讲故事。但是,近年在社科人文各科发生的“叙述转向”,说明学者们的看法也在变化:越来越多的社会人文学科,都开始以叙述为研究方法或对象。

      除了归纳学界趋势,我们还有别的途径探研叙述的普遍性。现代学界一般用三种方式证明“某种活动是人的本性”。一是检查人类的进化史:学者们发现三百万年前出现的“能人”(Homo Habilis)已经开始各种非语言的交流,到三十万年前出现的“智人”(Homo Sapiens)开始使用言语。虽然书写相当后出,语言一旦形成,就成为人类最本质的特大符号体系,成为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特征⑧。而语言交流的主要内容,是讲述事件;第二种方法是检查幼儿成长过程,幼儿成长浓缩地重复人类进化的全过程。近年有学者研究幼儿的社会交往,发现在获得语言能力之前很久,婴儿与大人的姿势、表情、声音交流中,已经有“类似叙述形式的模式化交流的原始形式”⑨;第三种方式是检查梦境与幻觉等无意识活动,博德维尔认为,我们经常像体验小型叙述一样经历我们的梦,并且用故事的方式回忆和复述它们⑩。

      从这三个角度看,叙述的确是人生在世的本质特征,是人类最基本的生存方式。人不仅如卡西尔所说的是“使用符号的动物”(11),而且是用符号来讲故事的动物。

      文化的人生存于各种叙述活动之中。所有的符号(语言、姿势、图像、物件、心像等)只要可以表意,就都可以用来叙述。本文旨在进行广义叙述的符号学研究,就是寻找所有各种体裁叙述的普遍规律。

      问题在于:至今没有人讨论广义叙述的规律。巴尔特下面的话经常被人引用:“世界上叙述作品之多,不计其数;种类浩繁,题材各异,叙述遍布于神话、传说、寓言、民间故事、小说、史诗、历史、悲剧、正剧、喜剧、哑剧、绘画、彩绘玻璃窗、电影、连环画、社会杂闻、会话。而且,以这些几乎无限的形式出现的叙述遍存于一切时代、一切地方、一切社会。”(12)巴尔特开出的单子似乎很长,却严重地缩小了叙述的范围,因为他感慨地列举的,都只是我们称为“文学艺术叙述”的体裁。在文学之外,叙述的范围远远广大得多。

      何况,热奈特很早就批评巴尔特是“只说不做”,巴尔特很少研究小说之外的叙述,更没有研究叙述的普遍规律。批评之余,热奈特自己坦率地做了自我批评:他说巴尔特的《叙述学原理》与他自己的《叙述话语》,都不加辩解地排除了“纪实型叙述”(factual narrative),例如历史、传记、日记、新闻、报告、庭辩、流言(13)。因此,热奈特承认:“叙述学”(narratology)这个学科名称“极为名不副实”:“从这个名称来说,叙述学应当讨论所有的故事,实际上却是围绕着小说,把小说看作不言而喻的范本。

      在西语中,“虚构”与“小说”用的是同一个词,而叙述学甚至不研究这个词外延的前一半“虚构”的本质:热奈特承认,甚至“非语言虚构”如戏剧、电影,通常都不在叙述学研究范围之中(14)。为此,热奈特动手改正错误,他1990年的名文《虚构叙述,纪实叙述》,详细对比了这两大类叙述,但是对比的标准却是他在《叙述话语》一书中奠定的小说叙述学体系,因此实际上他讨论的是“纪实叙述”偏离小说叙述学的程度,他没有能总结出二者在风格之外的本体区别。

      叙述学的“体裁自限”已经成为这个学科始终未能认真处理认真对待的重大问题。2003年汉堡“超越文学批评的叙述学”讨论会,产生了一批出色的论文,但主持者迈斯特教授也坦承会议讨论总体上没有能突破文学叙述学(15);近年施密德的《叙述学导论》,依然认为“文学研究之外很难有独立的叙述学范畴”(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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