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微之笔与广大之势  

——中国诗学的审美感悟之二

作 者:
张晶 

作者简介:
张晶,男,满族,吉林四平人,中国传媒大学图书馆教授,北京 100024

原文出处:
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中国诗学中有许多关于“精微”和“广大”的评论。“精微”主要指“言内”的精深刻画描写;“广大”则是指“言外”的动态性张力,故又称为“精深之笔”和“广大之势”。“精微”包含了对于“物态”的精致而生动的表现,或表现为对人的情感、义理的微妙呈现。通过文字的媒介,把所写的事物表现得栩栩如生,在读者头脑中呈现鲜明活跃的内在视像,所谓“状溢目前”。“广大”既指空间上的,也指时间上的。并非具有“言外之意”“韵外之致”的作品就可为“广大”,而是指吸纳了宇宙生命和造化伟力的气势和境界。精微和广大似乎是诗中两极,但它们并非对立,也非互不相干,而相融互即、互为彰显,有机地构织在篇什之中。对于这个问题的把握,有普遍性的审美价值。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4 年 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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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919(2014)04-0090-10

      对我们这些中华民族的苗裔而言,中国古代诗歌实在是一笔硕大无比而又弥足珍贵的遗产。它启迪着我们的智慧,滋育着我们的心灵,培养着我们的美感,陶冶着我们的情操。从审美的意义上来感悟中国古代诗歌作品和诗学理论,对当下中国社会的精神文明建设是非常有益的裨补。审美是令人超越的,是使人们从红尘和物欲中升华出来的佳径。读着那些沁人心脾的优美而宏壮的诗篇,领悟着那些透彻的诗学洞见,不仅使我们感受到古代诗人和诗论家们的脉动,且又进入到一个莹彻而邃远的世界。我们轻吟着那些华章,被诗中那些精深微妙的意象所吸引,新奇而鲜明的内在视像如在目前;同时,我们又置身于广大无垠、深邃无比的场域。而这二者又是如此和谐地融合在同一篇什之中。中国诗学中有许多关于“精微”(或“精深”“微至”等)和“广大”(或“广远”)的论述,正是对这种诗歌创作风貌的描述。

      中国古代本无“美学”一门,然体现着审美意识、审美标准的诗论却俯拾即是。美学的理论大厦要靠学者们的辛勤建构,如欲使“中国美学”不断地敞亮于世界美学之林,披沙拣金的工作应该持之以恒!关于“精微”和“广大”的话题尚未得到学界的梳理,然这些“精金美玉”恰可为中国美学和文论的丰富与提升增添资源。因为“精微”主要是指“言内”的描写,“广大”主要是指“言外”的场域,故我以“精微之笔”和“广大之势”表述之,准确与否尚待切磋琢磨。

      中国古典诗学理论非常注重意境的创造,意境论成为中国诗学最为核心的范畴之一。意境是超越于意象之上的整体审美境界,用唐代著名诗人刘禹锡的话说,就是“境生于象外”。这种超乎于诗中有形描写的意境,不仅是“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而且具有充满生命力的势能。诗论家所说的“尺幅万里”,“广大”或“广远”,都指诗歌作品的这种品性。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中的第一品“雄浑”,虽是形容诗的刚健雄浑之风,其实也是揭示了这种“广大”之境:“大用外腓,真体内充。返虚入浑,积健为雄。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长风。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持之匪强,来之无穷。”中国古代诗论中对于“广大”或“广远”的论述是颇为普遍的。《文赋》《文心雕龙》《二十四诗品》《石林诗话》《姜斋诗话》等诗论中都不乏其论;而中国诗学中在创作论上的另一种与之相关的说法则是“精微”。“精微”与“广大”是相辅相成的。“精微”是指诗歌意象描写刻画的精致入微。无“精微”无以致“广大”,无“广大”也无以显“精微”。清代思想家、诗论家王夫之论诗最重“精微”与“广大”融为一体的诗境,如他评价谢灵运《登池上楼》云:“始终五转折,融成一片,天与造之,神与运之。呜呼,不可知已!‘池塘生春草’,且从上下前后左右看取,风日云物,气序怀抱,无不显者,较‘蝴蝶飞南园’之仅为透脱语,尤广远而微至。”①评《登上戍石鼓山诗》云:“神理流于两间,天地供其一目,大无外而细无垠。”②船山是以谢诗为标本来表达他的诗歌审美标准。本文拟对中国古代诗学中的“精微之笔”和“广大之势”这一话题加以推阐,呈现其存在,发掘其意义,阐释其内蕴。

      关于精微,这在古代诗论中多有论及,却没有什么精确的界定,相关的说法还有不少,如“精深”“微至”等等。在理论上也罕有阐发,从美学角度也未尝得到足够的重视,而我认为“精微”是可以上升到一个美学范畴加以分析和建构的。中华美学传统对于诗歌的“言外之意”特别推崇,对于诗歌表现的“言内之笔”却难以得到与前者相匹配的重视。

      “精微”指诗人对于物理或事态的精致而生动的表现,或者表现为对人的情感、义理的微妙呈现。“精微”是指诗人在文本中精深微妙的刻画描绘。通过文字的媒介,把所写的事物表现得栩栩如生,在读者头脑中呈现鲜明活跃的内在视像,所谓“状溢目前”是也。笔者将“内在视像”视为文学的最主要的审美特征之一,并有专文以阐述之。其中谈及:“何谓‘内在视像’?这里是指文学语言在文学作品中所描绘的可以呈现于读者头脑中的具有内在视觉效果的艺术形象,作为文学审美活动而言,这是实现其审美功能的最为关键的环节。甚至可以说,这种内在视像,对于读者来说,是真正的审美对象,至少是审美对象的核心要素。”③中国古代诗歌中的“精微之笔”,突出的一点便在于诗人通过诗歌意象的创造,能使读者头脑中产生充盈的内在视像。

      北宋诗坛魁首欧阳修曾对当时的两个著名诗人梅尧臣和苏舜钦有这样的定评:

      圣俞(梅尧臣字)、子美(苏舜钦字)齐名于一时,而二家诗体特异。子美笔力豪隽,以超迈横绝为奇,圣俞覃思精微,以深远闲淡为意。各极所长,虽善论者不能优劣也。余尝于《水谷夜行诗略道其一二云:“子美气尤雄,万窍号一噫,有时肆颠狂,醉墨洒滂霈。譬如千里马,已发不可杀。盈前列珠玑,一一难拣汰。梅翁事清切,石齿濑寒濑。作诗三十年,视我犹后辈。文词愈精新,心意虽老大。有如妖韶女,老自有余态。近诗尤古硬,咀嚼苦难嘬。又如食橄榄,真味久愈在。苏黄以气轹,举世徒惊骇。梅穷独我知,古货今难卖。”语虽非工,谓粗得其仿佛,然不能优劣之也。④

      欧阳修对梅尧臣、苏舜钦的诗风加以比较,以“精微”归之于梅,以“豪隽”归之于苏。而梅尧臣的诗作,是以能够生动呈现事物的情状为特征的。梅氏于此有自觉的理论意识,欧阳修转述梅尧臣论诗之语说:“圣俞尝语余曰:诗家虽率意,而造语亦难。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也。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⑤《六一诗话》中称许梅尧臣者颇多,并以“精微”作为对梅尧臣诗的评价。“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适可作为梅诗精微的注脚。《诗人玉屑》引《笔谈》云:“小律虽末技,工之不造微,不足以名家。唐人皆尽一生之业为之,至于字字皆炼,得之甚艰,但患观者灭裂,不见其工耳。若景意纵完,一读便尽,此类最易为人激赏,乃诗之折杨黄花也。譬若三馆楷书,不可谓不精丽,求其佳处,到死无一笔,此病最难为医也。”⑥“造微”也即臻于精微。元代韦居安评苏轼诗:“运意琢句,造微入妙,极其形容之工。”⑦诗论家多有以“精微”“精深”赞赏谢灵运之诗,如王夫之、方东树等。王夫之有关论述后面涉及较多,而方东树亦认为,谢诗精深而兼华妙。⑧又高度评价谢诗“阔大精实,义理周足,他人所不能到”。“造语精好,如精金在镕”,“独从容细意,不可及处”⑨。明代诗论家陆时雍亦以精微评诗,其论何逊诗风:“何逊诗,语语实际,了无滞色。其探景每入幽微,语气悠柔,读之殊不缠绵之至。”⑩清人田雯评王维诗云:“摩诘恬洁精微,如天女散花,幽香万片,落人由帻间。每于胸念尘杂时,取而读之,便觉神怡气静。”(11)清人朱庭珍论诗亦云:“短章酝酿精深,渊涵广博,色声香味俱净,始造微妙之诣。”(12)中国古代诗学典籍中,诸如此类的诗论尚存许多,虽然并不都是“精微”这样的词语,但其意大致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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