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身体观把人的超越性从身体中抽离出来,指派为精神专属的功能,以此解释为何我们在拥有有限的物质身体的同时,又能在精神或心灵的指导下进行认识世界与改造世界等超越性活动。20世纪法国哲学界的重要代表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1908-1961)的身体论坚持认为我们就是我们的身体,身体是身心的合一,故此身体论成立的关键,就在于阐明身心是如何合一的,也就是作为有限性、此岸性的、必死的可见性事物,身体如何能通达无限的、彼岸性的、不可见领域。此外,由于传统身心二元对立观念无法解决人的认识为何与客观世界相符合也即知识的有效性问题,也无法回答人如何能获得与世界和谐统一的体验,因此梅洛-庞蒂在否定身体与精神的分裂并高扬身体的存在本源性之时,还需要对身体如何能克服传统的身心二元对立问题从而获得知识的有效性与存在的统一性等问题给出合理的解释。梅洛-庞蒂对这些至关重要问题的解答是通过对隐喻的身体的阐释来完成的。通过重新梳理身体与世界的关系,剖析未被理性二元分裂之前的隐喻性身体状态,梅洛-庞蒂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完全不同于物质论的理论视野,再现了身体的主动性与灵性身体的存在意义。 一、何谓“隐喻的身体” 理智主义与经验主义由于坚持对身体作二元划分,因此在人们何以能获得与对象世界相一致的认识这个问题上难以作出圆满解释。梅洛-庞蒂则认为人的存在依托于充满生机和活力的身体,身体为人在世界中的存在标示出一个锚定点和意义的纽结点。作为物质性与处境性存在相结合的身体,它本身就是肉体与精神的结合,有限与无限的交汇之处,是隐喻性的,也即联系性的。依托隐喻的身体,人们就能面对世界上的万事万物,自然地从存在处境出发获得对事物意义的理解。 隐喻的基本涵义是以一种指示物去喻指被指示的另一物,其喻体不拘于与本体思想意义相关或相似的事物,两者之间具有形似或情境上的类似即可构成隐喻。隐喻的事物总是处于联系与情境中:“隐喻的本质在于它是从一种事物出发去体验理解另一种事物。”①它不明确地告知某一事物,而是在事物之间的关系中构成某种体验境域或氛围。 何谓隐喻的身体,或者说,为何我们要用“隐喻”来描述身体的理解功能与存在状态?隐喻的身体主要有两层涵义。一是身体具有隐喻性功能,人们用身体这一根本的本体去同化世界、类比世界,使不可见的、陌生的事物获得某种意义。换言之,世界成为身体的(embodiment)世界,从而才能进入人们的视野。这尤其体现在身体隐喻性思维上。二是身体不同于所有的外部物体,身体总是隐喻性的,它的各个感觉系统有效地交融在一起,而不是传统身体观所认为的等级性的、彼此分裂的器官组合。在现实生活中这两层涵义又往往交织在一起。不妨先来看第一层涵义。 二、人类理解活动的意义源泉 身体的隐喻性功能,首先表现在身体及其体验是人们理解世界的基础。只有通过身体及其体验的类比扩展,人们才能了解这个世界。传统观念把获取感性表象指定为身体器官的功能,只有精神才能抵达不可见的世界本质,但是梅洛-庞蒂指出,感性肉身是身体具有隐喻性功能、使不见物可见化的关键因素:“可感物是不可见物被可见物捕获的场所。”②身体是使不可见之物隐喻式地显现为在场之物的重要媒介,同时身体体验也使神秘的不在现场之物得以显现。 身体是连接可见物与不可见物的桥梁,其基本表现是人们使用身体的隐喻性思维③认识世界,即使是通常人们所说的精神与理性思维,也是以身体隐喻思维为基础。比如身体的空间方位性隐喻(orientational metaphor)。人们对事物的空间方位感源自身体本身的空间:“当我说一个物体在一张桌子上时,我始终在思想上置身于这张桌子或置身于这样的物体,我把原则上适用于我的身体和外部物体的关系的一种范畴用于这张桌子和这样的物体。”④身体本身的空间位置,即头、腰、心、脚等表现出来的空间位置,以及身体与切身事物的空间关系,是人们隐指事物空间方位的重要基础。在“炕头”、“地里”、“桌脚”、“山腰”、“树心”、“水面上”、“星空下”这类表述中,都暗含着作为隐喻本体的身体。山何能有腰,桌哪能有脚,这是因为人从人身体空间性出发来理解山的中部、桌的下部。同样,水面何以有上,星空得以有下,也是把人的身体在想象中放置在其上其下的结果。人以“山腰”、“树心”来指称山与树的某部位,虽然是从身体这一看似有限的视角出发所作的隐喻性指称,但它不仅能经济有效地传达我们所指示的对象,还标识了身体与事物相融合的情境状态,具有开放的诗性意义。总体上看,“人类的空间概念,包括上-下,前-后,里面-外面,近-远等,它们与我们连续的日常生活身体性功能有关,这一身体性功能让它们优于其它可能的针对我们的空间结构。换言之,我们空间概念的结构源于我们持续的空间体验,也即是我们与物质环境的配合活动。以这样的方式显现的概念,也是我们赖以存在的、以最根本的方式显现的概念”。⑤以身体空间来比拟物体在世界中的位置,甚至是人们的社会阶级分层与地位,我们都能从中看到隐喻的深层本体——身体的影子。 身体隐喻思维在日常生活中更多地表现为具象化的思维,但仍然能发现身体及其体验是使思维表述得以成立的不可缺少的因素。譬如本体论隐喻(ontological metaphor)的例子:“This fact argues against the theories”(事实反驳了理论)与“Life has cheated me”(生活欺骗了我)这两个句子都运用了身体体验的类比。又如常说的中国古典诗歌比兴思维的例子《诗经·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灿烂的桃花犹如新嫁娘幸福艳丽的容颜,又喻示着喜庆吉祥的新婚生活。它们或是把事物比拟为有生命的身体,或是以情境上相似的事物来作类比,但都贯穿着人们对它们的身体情境体验上的关联。这样,凭借着身体情境体验的关联,可见物喻指未现于言表或眼前的不可见之物,可见之物与不可见之物联系在一起。由于身体思维与隐喻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身体思维也称为隐喻式思维、具体性思维,是诗性智慧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