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回日期:2013-09-01 引用格式:李伟.诗中有史不是史,史蕴诗心终非诗[J].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3,(5):607-614. 中图分类号:I0-0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2435(2013)05-0607-08 在那个“给老师送礼”的年代,史学领域曾风传过一首讽刺陈寅恪等老辈史学家的打油诗,中云:“研究古代史,言必称二陈。史观寅恪老,史法援庵公。至于近代史,首推梁任公。理论有啥用,史料学问深。”[1]4 这里所谓的“理论”专指马列主义,公、老等敬称是代拟的讽刺,表示用此称呼的人太落后,被此称呼的人则根本不配。更具历史意味的是,“理论有啥用,史料学问深”一语,竟夺了李泽厚“思想家淡出,学问家凸显”(《二十一世纪》1994年6月号“三边互动”)的先声,成为1980年代以来国内古典文学研究的绝妙写照。以马列主义一统新时代之学术的大势和威力,终使自那以后的古典文学研究,辗转到了“史料考证”这一不太需要“理论”时时莅临的纯粹领域,文学研究领域的“文学味”日益淡减,几成了史学的道场。① 这正好应了畅行久矣的“跨学科研究”的景。“跨学科”本身值得提倡,关键在于“从哪里跨”、“跨到哪里”、“什么时候跨”以及“怎么跨”。康德曾告诫,在我们对本门学科固有之本性无知或所知甚少的情况下,就贸然“让各门科学互相跨越其界限时,这些科学并没有获得增进,而是变得面目全非了”[2]11。不论是史学因其“诗性”的当代凸显而面临“史即诗”的学科尴尬,还是重又借陈寅恪所倡“诗文证史”理路而来的重材料考辨且迷恋“原意”或“本意”的“诗即史”的史学化理路,都把文史关系逼进了乱境之中,不免都有“面目已非”之虞。如此,对“史学理解的文学化”和“文学研究的史学化”这两种极端倾向,进行哲学反思并给它们以“正位”就显得尤有必要了。 诗中有史:陈寅恪的诗学实用观 逻辑上看,诗史间的关涉有二:诗中有史和史中有诗。“诗中有史”是个非常古老的诗学观念,除孔子“诗可以观”和杜甫“诗史”美称外,《本事诗》《唐诗纪事》和各种索引派算是最典型代表,后者亦可称为“以史解诗”。细按之,“诗中有史”和“以史解诗”尚有取径之别:前者由“诗”及“史”,目的在“史”,欲从“诗”中寻得“史”的素材;后者由“史”及“诗”,旨在从“史”的角度析解诗文。但二者的理论前提和现实根据则相同:诗文和史作都来自特定的历史境遇,借歌德之言,它们都是“世界的奴隶”,要受“世界”(nature)的规约。“世界”成全了的,复又限制之,限制则又激起超越,诗与史就在这种限制和超越的张力中被创生。 孟棨《本事诗·序》交代作文动机:“抒怀佳作,讽刺雅言,虽著于群书,盈厨溢阁,其间触事兴咏,尤所钟情,不有发挥,孰明厥义?”“触事”二字实为序眼,正透露出其理论机栝所在。孟棨的方法论实属“以史解诗”一路。“触事”即是物感,“以史解诗”的理论根基正是中国古文论的“物感说”(事感说);《本事诗》和各种“红学索引派”——远如蔡元培、近如刘心武——则是这种理论不无精彩的批评实践。 由“诗中有史”,既可向后追溯其理论基础为“诗可以观”和“物感说”,又能向前延展于文学实践而得出“以史(事、古典、今典)解(证)诗”“诗具史笔”的欣赏和批评策略以及“以史入诗”的创作方法。“向前”所得之欣赏、批评和创作等启示都还以“诗”为中心展开,若以“史”为中心,就会得出陈寅恪所倡于诗可谓实用的结论即“以诗证史”。“以史解诗”和“以诗证史”虽皆从“诗中有史”即“诗人写诗,必定和时代息息相关”[3]13这一认识论前提和“物感说”这一理论基础得来,但一个诗家立场、一个史家眼光,却也泾渭分明。 文学研究当是多元的,史学的与诗学的(艺术的)是其中重要的两种,正如文学外部研究与内部研究。然就文学之为文学而言,艺术研究则是基本且根本的,史学的研究自可按其认定的理路深掘下去,但如把这种史学理路推广至极且认其为圭臬,致使文学研究见“史”不见“文”,那就名不副实了。陈寅恪晚年极尽“诗文证史”之能事,其意在“史”不在“诗”亦确然无疑,实与文学研究无涉,只重开“用诗”一途罢了。这种“实用”的初衷,使得陈寅恪的关注点主要集中于“元白诗”这类纪实性较强的诗作(客观诗人),而无法对李白、李商隐、李贺这类诗人的诗作(主观诗人)也作如是挪用,是为“以诗证史”之所短。就元白诗而言,陈寅恪之“以史释诗”所关切的,主要还在诗之“什么”即内容和“为何”即动机上,而鲜及“如何”即“诗艺”“史才”[3]17-18也因之被他列为诗人必具之品质。②故他对《桃花源记》之“纪实”一面的研究,就需与“寓意”一途划清界限,这对文学研究而言实在只能说是“旁证”——此非谦词而乃实情。[4]188“诗文证史”的方法于文学止于“旁证”,陈氏对之亦早自知③,当然不会认为自己的方法穷尽了诗学的真谛。《元白诗证史》课程中,他开门便说:“此课属历史学范围,不多涉及文学,不过有时也要提到文学方面的内容。”[3]13《元白诗笺证稿》基本完成的1944年8月,他曾致信陈槃:“弟近草成一书,名曰《元白诗笺证》,意在阐述唐代社会史事,非敢说诗也。”[5]231晚年陈氏在《柳如是别传》中亦自谓其“研治范围与中国文学无甚关系”[6]3,缘起。陈氏一生与文学有关的研究,究其实,探其衷,多是外部研究,这是无疑的,也是自认的;故于陈寅恪那里,并没有多少在其后继者那里才表现出来的“诗即史”及“诗学即史学”的极端倾向必须予以斥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