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中有史不是史,史蕴诗心终非诗

——事实与价值视域下文史关系的哲学辨正

作 者:
李伟 

作者简介:
李伟,安徽师范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安徽 芜湖 241003 李伟(1982-),男,安徽太和人,副教授,博士,主要研究领域:哲学、美学。

原文出处:
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史学因其“诗性”的当代凸显而面临“史即诗”的学科尴尬,循陈寅恪“诗史互证”理路而来的重材料考辨且迷恋“原意”或“本意”的诗学史学化走势,共同把文史关系逼入了困境。“诗中有史”根自古典诗学的诗可以观、物感说和兴寄传统,“史中有诗”看到了历史著述先天固有的主体性因素。文学创作的现实性与历史著述的主体性正是上述极端之论的逻辑根源。若从事实与价值的“二向度思维”看,历史之追求客观性和真实性与文学之祈向超越性和创造性,皆为价值理想,绝非文学实际上无法完全摆脱现实、史学根本上必带主观这类“事实”因素所能取消和证否的。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4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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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回日期:2013-09-01

       引用格式:李伟.诗中有史不是史,史蕴诗心终非诗[J].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3,(5):607-614.

       中图分类号:I0-0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2435(2013)05-0607-08

       在那个“给老师送礼”的年代,史学领域曾风传过一首讽刺陈寅恪等老辈史学家的打油诗,中云:“研究古代史,言必称二陈。史观寅恪老,史法援庵公。至于近代史,首推梁任公。理论有啥用,史料学问深。”[1]4

       这里所谓的“理论”专指马列主义,公、老等敬称是代拟的讽刺,表示用此称呼的人太落后,被此称呼的人则根本不配。更具历史意味的是,“理论有啥用,史料学问深”一语,竟夺了李泽厚“思想家淡出,学问家凸显”(《二十一世纪》1994年6月号“三边互动”)的先声,成为1980年代以来国内古典文学研究的绝妙写照。以马列主义一统新时代之学术的大势和威力,终使自那以后的古典文学研究,辗转到了“史料考证”这一不太需要“理论”时时莅临的纯粹领域,文学研究领域的“文学味”日益淡减,几成了史学的道场。①

       这正好应了畅行久矣的“跨学科研究”的景。“跨学科”本身值得提倡,关键在于“从哪里跨”、“跨到哪里”、“什么时候跨”以及“怎么跨”。康德曾告诫,在我们对本门学科固有之本性无知或所知甚少的情况下,就贸然“让各门科学互相跨越其界限时,这些科学并没有获得增进,而是变得面目全非了”[2]11。不论是史学因其“诗性”的当代凸显而面临“史即诗”的学科尴尬,还是重又借陈寅恪所倡“诗文证史”理路而来的重材料考辨且迷恋“原意”或“本意”的“诗即史”的史学化理路,都把文史关系逼进了乱境之中,不免都有“面目已非”之虞。如此,对“史学理解的文学化”和“文学研究的史学化”这两种极端倾向,进行哲学反思并给它们以“正位”就显得尤有必要了。

       诗中有史:陈寅恪的诗学实用观

       逻辑上看,诗史间的关涉有二:诗中有史和史中有诗。“诗中有史”是个非常古老的诗学观念,除孔子“诗可以观”和杜甫“诗史”美称外,《本事诗》《唐诗纪事》和各种索引派算是最典型代表,后者亦可称为“以史解诗”。细按之,“诗中有史”和“以史解诗”尚有取径之别:前者由“诗”及“史”,目的在“史”,欲从“诗”中寻得“史”的素材;后者由“史”及“诗”,旨在从“史”的角度析解诗文。但二者的理论前提和现实根据则相同:诗文和史作都来自特定的历史境遇,借歌德之言,它们都是“世界的奴隶”,要受“世界”(nature)的规约。“世界”成全了的,复又限制之,限制则又激起超越,诗与史就在这种限制和超越的张力中被创生。

       孟棨《本事诗·序》交代作文动机:“抒怀佳作,讽刺雅言,虽著于群书,盈厨溢阁,其间触事兴咏,尤所钟情,不有发挥,孰明厥义?”“触事”二字实为序眼,正透露出其理论机栝所在。孟棨的方法论实属“以史解诗”一路。“触事”即是物感,“以史解诗”的理论根基正是中国古文论的“物感说”(事感说);《本事诗》和各种“红学索引派”——远如蔡元培、近如刘心武——则是这种理论不无精彩的批评实践。

       由“诗中有史”,既可向后追溯其理论基础为“诗可以观”和“物感说”,又能向前延展于文学实践而得出“以史(事、古典、今典)解(证)诗”“诗具史笔”的欣赏和批评策略以及“以史入诗”的创作方法。“向前”所得之欣赏、批评和创作等启示都还以“诗”为中心展开,若以“史”为中心,就会得出陈寅恪所倡于诗可谓实用的结论即“以诗证史”。“以史解诗”和“以诗证史”虽皆从“诗中有史”即“诗人写诗,必定和时代息息相关”[3]13这一认识论前提和“物感说”这一理论基础得来,但一个诗家立场、一个史家眼光,却也泾渭分明。

       文学研究当是多元的,史学的与诗学的(艺术的)是其中重要的两种,正如文学外部研究与内部研究。然就文学之为文学而言,艺术研究则是基本且根本的,史学的研究自可按其认定的理路深掘下去,但如把这种史学理路推广至极且认其为圭臬,致使文学研究见“史”不见“文”,那就名不副实了。陈寅恪晚年极尽“诗文证史”之能事,其意在“史”不在“诗”亦确然无疑,实与文学研究无涉,只重开“用诗”一途罢了。这种“实用”的初衷,使得陈寅恪的关注点主要集中于“元白诗”这类纪实性较强的诗作(客观诗人),而无法对李白、李商隐、李贺这类诗人的诗作(主观诗人)也作如是挪用,是为“以诗证史”之所短。就元白诗而言,陈寅恪之“以史释诗”所关切的,主要还在诗之“什么”即内容和“为何”即动机上,而鲜及“如何”即“诗艺”“史才”[3]17-18也因之被他列为诗人必具之品质。②故他对《桃花源记》之“纪实”一面的研究,就需与“寓意”一途划清界限,这对文学研究而言实在只能说是“旁证”——此非谦词而乃实情。[4]188“诗文证史”的方法于文学止于“旁证”,陈氏对之亦早自知③,当然不会认为自己的方法穷尽了诗学的真谛。《元白诗证史》课程中,他开门便说:“此课属历史学范围,不多涉及文学,不过有时也要提到文学方面的内容。”[3]13《元白诗笺证稿》基本完成的1944年8月,他曾致信陈槃:“弟近草成一书,名曰《元白诗笺证》,意在阐述唐代社会史事,非敢说诗也。”[5]231晚年陈氏在《柳如是别传》中亦自谓其“研治范围与中国文学无甚关系”[6]3,缘起。陈氏一生与文学有关的研究,究其实,探其衷,多是外部研究,这是无疑的,也是自认的;故于陈寅恪那里,并没有多少在其后继者那里才表现出来的“诗即史”及“诗学即史学”的极端倾向必须予以斥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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