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传媒过度痴迷于“在场”叙事已是不争的事实。①图像符号的在场性被整个当代叙事所竞相效仿,现象学的“本质直观”及其对图像认知的推崇正被各种类型的叙事行为所践行,“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已成为最重要的叙事策略和表意原则。文学对图像的崇拜也是如此。图像的强势传播力诱使文学写作竞相仿效其在场性,文学叙事似乎只有在图像世界里注册才能获取合法性。但是,就符号本身的性质和功能来说,“叙事”实属语言而非图像之优长,图像叙事之所以可能引领整个表意世界,不过是其“在场性”言说的强力诱惑使然。这就需要我们反思,作为语言艺术的文学,在被图像符号饕餮并反刍之后,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再现文学本色,由此而陡增的传播力究竟属于图像还是文学。我们的问题是:相对语言叙事而言,图像叙事的“在场性”究竟意味着什么?“在场性”是否属于图像符号的专利而不为语言表意所分享?文学和图像共享同一个文本时的“在场”或“不在场”又有着怎样的互文表征?在图像崇拜愈演愈烈及其和语言叙事的关系日趋复杂的今天,需要对这些问题进行有深度的学理阐释。 一、图说在场及其“皮相之见” 20世纪中叶以来,“图说”(Ekphrasis)成了西方学界高频使用、反复追问的热词。②究其原因,首先是“图像时代”的到来以及图像学的兴起。图像学将所有图像造型视为言说的符号,不仅大大拓展了美术评论的视域,而且将图像擢升到了形而上层面。其次是现象学等现代哲学对意义阐释新方法的极力推崇,这一方法的核心就是主张意识和表意的图像化、经验化,将不可见的、形而上的还原为可见的、经验的。图像学和现象学虽然分属不同论域,但语言和图像的符号关系却是二者的一致论题和共同关切。尤其是梅洛-庞蒂,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现象学同时也是图像学,或者说是图像学的现象学、现象学的图像学。 在梅洛-庞蒂看来,语言表意不像图像那样是“直接”和“逐点对应”的,而是“间接的或暗示的”,因为语言符号“只有一种提示作用”,即提醒它的听者思考其中的意义;更何况“栩栩如生的一次交谈一旦被记录下来,就淡而无味。在记录下来的东西中,少了说话者的在场,少了进行中的事件,连续的即席发言中人物的动作、面部表情和情绪”等。图像叙事则完全不同:图像是一种“不言自明的语言,绘画以它的方式说话”,这种方式就是它依靠“自然和直接手段的知觉器官”进行表意;就效果而言,图像符号试图“和物体一样令人信服……向我们的感官呈现不容置疑的景象”。③这就意味着语言叙事是一种“不在场”的符号行为,图像叙事则是一种“在场”的言说。图像叙事的在场性,一是表现为直接、即时即地的表意行为,二是表现为如在目前、如临其境的表意效果。正是这两大符号表征,使图像叙事具有极大的诱惑力,以至各种言说竞相仿效,并使“图说”的在场性受到空前关注。 那么,相对语言叙事而言,图像叙事为什么是一种在场言说呢?梅洛-庞蒂将其归结为身体使然:“我像和自己相拥那样与不是我的这个世界紧密相拥,从某种意义上说,世界只是我的身体的延伸;我有充分的理由说我是世界。”即世界不仅是我的对象,也是“为我的存在(leur être pour moi)——这种存在让我们在这些事物本身之中观看这些事物。……我的视觉陷入其中的存在的身体层面”,就像“我们被邀请来重新定义看者和被看的世界”。正是这一相对世界而言的“在场的肉身”,使我们在看的过程中往往“忘记了自己是有身体的看者,忘记了他之所见永远在其所见的下面”。④在这一意义上,梅洛-庞蒂认为:“所有视觉都有一种根本的自恋主义”,“因为看者被摄入了被他看之物中,所以他看到的仍是他自己”;同理,看者会同时感到自己也被看的对象所观看,“以致就像许多油画家曾说的那样,我感到我被事物注视着,我的活动同样是被动的”。⑤ 这就是身体的在场,也是图说的在场性:“身体”是世界的一部分,这决定了它相对世界而言的在场性;“图说”是“陷入”被说事物之中的言说,这决定了它相对“被说事物”而言的在场性。图像符号是身体的延伸及其触摸世界的器官,这决定了它在观看活动中担当了身体与世界的中介,并和身体、世界密不可分、血肉相连,三者“紧密相拥”而共同在场。由此,“看”和“被看”就不是简单的主体和对象的关系,而是“陷入”和“被陷入”的关系。“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们的视觉始终是在“陷入”世界的状态中观看世界,而非超越或游离于世界之上、之外。 这就是我们由现象学所引申出的观看之道——陷入。在这一意义上,图像作为言说符号就是视觉对世界的陷入,或者说,世界被陷入其中的视觉图像所言说;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图说”成了无可置疑的“在场言说”,即视觉作为身体器官陷入世界之中而言说世界。由此,身体器官、图像符号和存在世界无缝对接、零距离触摸。可见,“陷入”是“图说”的基本范式,也是其“在场性”的基本表征及哲学根源。所谓“陷入”,即在世界的包围和环绕中同世界发生关系,就像胎儿在母亲的子宫中;所谓“图说”,即并非将世界视为言说的一般客体,而是“像和自己相拥那样与不是我的这个世界紧密相拥”。 图说的这种“陷入”范式决定了它和语言表意的根本不同:语言是一种“暗示性”或“提示性”符号,这先验地规定了它的非直接性。无论口说的言语还是书写的文本,这一“非直接性”均呈现为意指过程中“符号缝隙”的预留,即预先设定了能指和所指、所指意和所指物之间的缝隙。作为语言表意的逻辑过程,“能指→所指(意)→所指物”是一种人为的约定。对此“约定”的学习和认同,决定了语言作为“提示性”符号的有效性及交流之可能。而“图说”则是一种“不言自明的语言”,和视觉所看到的实物一样令人信服,“向我们的感官呈现不容置疑的景象”,属于自然生成的“世界语”。因此,图像符号作为身体的延伸及其触摸世界的器官,其能指即其所指,其所指意即其所指物——至少“看上去”好像如此。图像作为视觉符号不仅表现为它和身体、世界的“紧密相拥”,也表现为“能指→所指(意)→所指物”三者的浑然一体和“紧密相拥”。这是图像作为言说符号的内部结构,也是“图说”不同于一般语言表意的内在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