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现代小说学之成因

作 者:

作者简介:
何永康,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高永年,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江苏 南京 210097)

原文出处:
江苏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20世纪,是中国现代小说学走向成熟的百年。它的成因是:由唐至清,中国古典小说成熟了,明清评点派小说学应运而生,这是先期准备;20世纪之初,中国小说的“俗”性已经确立,有助于小说学融入时代、靠向民众;大时代,大话题,大手笔,催生了小说学大学问;中西文化大交汇,为中国小说学走向现代化提供了机缘。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6 年 06 期

关 键 词:

字号:

      一

      何谓“小说”?何谓“小说学”?历来众说纷纭。中国研究者几乎开谈必讲《庄子·外物篇》、《吕氏春秋·慎行·疑似》、张衡《西京赋》、《汉书·艺文志》、桓谭《新论》、《史通·杂述》、《隋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等等,还有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对此,本文不再赘述,我们想直奔“主题”,用大白话说说自己对小说的感觉和理解。

      小说,是文学大家庭中的一员,比之诗歌、散文,它成熟得比较迟,是“小弟弟”。中国小说之成型,应是唐人小说。其标志是:① 作家开始有意识地写“小说”,小说成了“作品”,成了“创作”的结果;② 摆脱了“志怪”的神鬼氛围,开始靠向世俗人生,一批颇有生气、颇为漂亮、颇富人情的女性形象应运而生,为小说的登台亮相增了光,添了彩。

      小说要讲故事,要写人。小说家是“人事部长”。生活中的“人事部长”管的是真人真事,小说家既要执着地留心真人真事,又要浮想联翩地构想出假人假事,并用纪实的笔墨写出这些假人假事(现代派小说另当别论)。“虚”与“实”在小说里高度融合,“纪实”与“虚构”在小说里比翼齐飞。这种“融合”和“齐飞”,使小说中的人与事达到了“假作真时真亦假”的境界。就是说,由于小说中的故事、细故和细节皆来自真实的生活,皆以“纪实”和“写真”为依托,结果,“纪虚”变成了“纪实”,而原先的、相关的真人真事倒反而被小说反照得亦真亦幻了。这有点像“庄生梦蝶”。小说就有这种魅力,这种能耐。所以,我们认为:在小说中,一切“纪虚”皆为“纪实”。

      由于小说有这种特质和能耐,所以它在叙写世事人生时,特别开放,特别随心所欲。就是说,它想写什么就能写什么:碧落黄泉,五洲四海,天下风云,家庭细故,滔滔人群,一瓣心香……都可以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想写粗就写粗,想写细就写细。而且,一切写作手段皆可调动,十八般武艺皆可发挥。这是诗歌、散文、戏剧所无法比拟的。

      说完了小说,再来说“小说学”。“小说学”是什么?同样很绕人。而且,虽有“小说学”的席位,但真正坐到上面去的、系统的学术专著却很难识见。大多数“小说学”理论,均散见在“小说史”、“小说创作论”、“小说美学”、“小说论集”之中。我们只能把这些成果尽可能地绾结起来,加以审视,并描画出我们心目中的理论“景观”。

      我们认为:小说学就是人们对小说的看法。它应当包含三个方面:小说是什么?小说怎么写?小说写得好不好?——这庶几太没有“学理”了。当今著文著书总是看重“学理”的,没有高深的术语,没有舶来的洋文,没有复杂的体系,成何体统?但我们觉得,任何“科学”,任何“学”,说穿了就是面对研究对象尽可能如实地、深入地回答上述三个问题——是什么?怎么办?好不好?

      还有,谈论小说、小说学,应该取“中西比较”的方法。祖先们早就说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中国人骨子里头是向往“开放”的。“行万里路”,“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这种理念代代相传。唐僧取经,早已家喻户晓,深入人心;如今在南京,三保太监下西洋,更是宣讲得热火朝天。搞中西比较研究,是很难的。有些研究一会儿说说“中”,一会儿说说“西”,油是油,水是水,两张粘不到一块儿的皮;还有些研究干脆就把“西”人的“理论”采购进来,翻译一下,铺陈一下,连“关税”都不用交。鲁迅是主张“拿来”的,但同时强调“消化”。研究小说学,我们首先要坚实地立在中国的大地上;同西方比较,主要是为了更好地分析自己,解剖自己,发现自己。这方面的工作不做是不行的,特别是近百年来,中西小说学的互动实在是太热火了!甚至热火得中国小说学在某些方面成了西方小说学的“广告”。本文只想谈论几个比较要紧的话题,如“小说观念”、“叙事观念”、“政治美学形态”、“现代主义形态”等等。而且,只准备集中审视上个世纪,那急剧变动、波涌云翻、胜于万年的“百年”!

      二

      在漫长的中国封建时代,文论界有没有“小说学”?对此,一概否认、说“没有”的人很少很少;说“有”,但认为很“零碎”、很“肤浅”、“无价值”的论者颇多。

      中国古代的诗论很发达,不少诗论堪称“诗学”经典。然而,很奇怪也很有趣:唐代的诗论不多,但诗歌创作却光焰万丈;宋、元、明三代的诗论流派很多,走马灯似的,一个个能说会道,但真正的好诗远逊于唐。很显然,文坛的真正辉煌,不是靠三五成群的“理论家”说出来的,而是靠“大时代”、“大话题”团结“大手笔”而产生的。我们如此言说,并不是否定“理论”对“实践”的指导意义,而是强调“实践第一”。创作是基础,创作上去了,理论才能跟上去,并且反作用于实践。

      中国古代“小说学”的确不很发达。只有到了“四大名著”、《金瓶梅》、《聊斋志异》这一类巨著问世之后,“小说学”才初露峥嵘。具体说,直到明代中叶之后,李卓吾等杰出思想家、理论家热情地关注起小说来了,“小说学”才开始丰满了自己的羽翼。

      明清小说之繁荣,首先是“说”出来的。众多的市民喜欢“听”书,听了书之后又在街头巷尾口耳相传,进行集体再创作,日积月累,“话本”愈来愈丰富,最后瓜熟蒂落;某个文学素养极高的文人定下心来加以整理和创造,一部煌煌名著便赫然面世了,如“三国”和“水浒”。这种小说巨制的特点有三:①以集体创作为基础;②“说”出来的小说;③受众主要靠“听”。《金瓶梅》是一座并不宏伟但非常关键的“桥梁”。它开了小说家独立经营长篇小说之先河。这位小说家到底是谁,人们至今还在争论;尽管他借用了“西门庆”和“潘金莲”的故事,但毋庸置疑,这部小说的确是“个体劳作”的结果。这是了不起的进步,否则就出不了曹雪芹。曹雪芹在北京西山“黄叶村”的破屋里孤灯挑尽、长吁短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抛洒辛酸,最终成就了不朽的《红楼梦》,此乃小说家“独自经营”长篇的伟大胜利。好诗(除了某些民歌)都是诗人自个儿吟诵出来的,许多人凑在一起绝对写不出“花间一壶酒”!真正好的小说,特别是代表民族文学水准的长篇小说,也不能搞“写作班子”。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由“金瓶”到“红楼”,中国古典小说彻底地成熟了。鲁迅赞“唐之传奇文”,特别强调“是时则始有意为小说”①。“有意”地写小说,独立自主地写小说,这是文坛的幸事,小说的幸事。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