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深处的忧郁之眼

——论审美现代性时间视域下的本雅明

作 者:

作者简介:
罗如春,湘潭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罗如春,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罗如春(1972— ),男,四川省巴中市人,文学博士,湘潭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副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在站博士后,主要从事文艺理论与当代文化理论研究。

原文出处:
学术月刊

内容提要:

现代性是以同质、线性的进步论历史时间意识作为根基的,现代性的时间观从前提上规定了作为“当下”的现代的重要性,并进而表达着“现在”在时间链上向将来延伸的想象与希望。本雅明的审美时间观集中体现在他对于普鲁斯特的解读与犹太教弥赛亚的期待上。普鲁斯特小说里的时间是“为经验所充满的时间”,那些被回忆召唤出来的时间,在每一个瞬间都开启着完整精神世界的闸门。本雅明的弥赛亚时间观可以说是他眼中的普鲁斯特时间观哲学化、神学化的版本,是对前者更深刻更隐秘的阐解。本雅明想要解除历史进步论机械时间链条的禁锢,打破有关“进步”与未来的意识形态神话,开拓出超越因果联系铁律的自由空间,尽力从现代性的时间暴政下解放出来。本雅明的时间观念又与现代性时间观矛盾地纠结,并具有强烈的乌托邦特征。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3 年 08 期

字号:

      [中图分类号]I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39-8041(2013)04-0118-09

      一、历史进步论的时间观

      如果说在传统世界,天启神学提供了社会和精神领域的合法性来源;那么在宗教式微的现代社会,其自我合法性确证再也不能来自神圣的苍穹,而只能是世俗的人类理性。它更具体化为人们对于未来的渴望与向往:现在的存在是为未来的进步奠定必要的基础,现在的意义与价值必须经由对未来的透支想象才能获得确认,这就是现代人历史进步论深处的时间信仰。随着现代性的来临,人们用理性化的思维对世界进行了“除魅”(disenchantment,韦伯语),人们不再相信万物的死而复生,神话学的轮回时间被理性的、世俗的线性时间所取代。

      历史进步论是西方现代性历史概念中的基础概念。“现代性”的概念错综复杂,富于争议,但有一点是明确的:“只有在一种特定时间意识,即线性不可逆的、无法阻止的流逝的历史性时间意识的框架中,现代性这个概念才能被构想出来。在一个不需要时间连续型历史概念,并依据神话和重现模式来组织其时间范畴的社会中,现代性作为一个概念将是毫无意义的。”①现代性是以线性不可逆的进步论历史时间意识作为根基的,二者互为表里关系。它的形成与确立过程与理性精神紧密相关。就法国而言,早在1690年到1740年,通过启蒙实现历史的无限进步观念在法国知识分子中就已基本形成,圣-彼埃尔(Saint-Pierre)就在《理性的持续进步概观》中将进步规范为社会趋于完善,并认为人类的理性和智慧将随时间而不断成长,他首次用确定的期限表达了人类进步的远景。伏尔泰则在《论普遍史和各民族的风俗精神》中,第一个明确地提出了历史进步论,并用历史事实对其观点予以论证,他坚信理性和工业将始终处于越来越快的进步中,有用的技术将被改进,使人痛苦的邪恶和蒙昧的偏见,在人们用理性管理国家以及哲学广泛传播的时代将会逐渐消失。在这种进步论的乐观气氛中,卢梭却对启蒙进行了冷静的反思,在《论科学与艺术》中,他认为历史处于退步之中,文明的“进步”同时是人本身的退步。不过卢梭的思想并未阻挡16、17世纪主要局限于知识领域的进步观念向18世纪的社会生活各个领域的渗透和扩展。这一工作由孟德斯鸠、伏尔泰、杜尔阁积极推动,最后在孔多塞手上集其大成。孔多塞认为人的能力的完善在本质上是没有界限、永无止境的,这种进步或快或慢,但决不会退步,它仅仅受制于行星时间存在。孔多塞最终使得进步观成为18世纪具有普遍主义的、系统而完善的社会历史观念。而以狄德罗、爱尔维修、霍尔巴赫等为代表的百科全书派,则大大发展了进步观念的影响力,使之从知识分子走向人民大众。到了19世纪,进步观被建立在科学理性的基础上,最终被确立为一种规律。②这尤其典型地体现在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中。

      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一书的序言中说:“我们不难看到,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新时期的降生和过渡的时代。人的精神已经跟他旧日的生活与观念世界决裂,正使旧日的一切葬入于过去而着手进行他的自我改造。……成长着的精神也是慢慢地静悄悄地向着它新的形态发展,一块一块地拆除了它旧有的世界结构。只有通过个别的征象才预示着有什么别的东西正在到来。可是这种逐渐的、并非改变整个面貌的颓毁败坏,突然为日出所中断,升起的太阳就如闪电般一下子建立起了新世界的形相。”③黑格尔在这里明确意识到,现时代的我们正处于过去已经完全过去、未来尚未全部到来的现在,现时代的当下为人们真切地感知,具有相当的确实性。不过,这种当下根本都是为每一个即将到来的未来而存在、敞开。因此,当下的现代又同时是过渡性的,其存在的最终合法性根源来自未来:瞬间的当下的在场不断被扬弃,新时代不断在每一个当下环节中获得新生,每一个当下在未来的证成中获得意义。在黑格尔的现代性时间观念中,在历史进步论的视野下,每一个着眼于未来的当下④被高度重视,现代概念⑤在与古代、中世纪的区分中显示出自身的意义,并传达出未来已经开始的信念。在黑格尔这里,现代成为一个时代概念,他将“最近的时期”称为“我们的时代”,“现代”与中世纪的界标定位于发生在1500年前后的三大历史事件(“新大陆”的发现、文艺复兴、宗教改革)上。而“当下”时代的起始日期则是启蒙运动和法国大革命。随着这一光辉灿烂的“当下”太阳的升起,黑格尔认为,我们来到了“历史的最近一个阶段,我们的世界,我们自己的时代”⑥,备受尊崇的“现代”成为一个向着未来而生存的时代,一个向着未来的“新”而敞开的时代。现代性的时间观不仅提供了我们看待历史与现实的认知格式,而且也将人们的工作、生活和奋斗等通通纳入到这样一种目的论的时间叙事之中,被组织在通向未来的时间之流中,从而使其获得价值与意义。

      黑格尔的这种历史观念是通过他的否定的辩证法体现出来的。这种否定的辩证法不是绝对否定的,而是包含着肯定规范的一面。否定与肯定共存于一矛盾体中,世界通过事物内部矛盾因素:肯定—否定的双向运动走向自我发展:否定—肯定—否定的不断绵延的运动过程促使旧事物消亡,新事物诞生,世界就处于这样一个永无止境不停向前的发展过程中。黑格尔的哲学向人们保证了面对未来的乐观向往,坚信旧事物必败、新事物必胜的进步论信念。这样一种无限进步、不可逆转的单向时间观,被斯宾格勒称之为“浮士德时间观”,由此,一些崭新的概念就尾随而至,如革命、解放、发展、时代、危机、未来等等。如此一来,在现代性时间哲学中,现代与未来概念紧密相连,以至于我们对于过去的理解也需在现在与未来的关系坐标中才得以可能。一言以蔽之,现代性的时间观从前提上规定了作为“当下”的现代的重要性(以标示出其异于传统的“现代性”特性),并进而表达着“现在”在时间链上向将来延伸的想象与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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