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叙拉古?”

——论文学“超轶政治”之可能

作 者:

作者简介:
吴子林,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原文出处:
小说评论

内容提要: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3 年 0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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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莫言荣获2012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后,美国《华盛顿时报》称之为“首个拿到诺奖的非中国政府批评人士”,其中濡染着极其浓厚的意识形态兴味。国内也有不少批评的声音,或指责其与体制的亲近,或紧盯其道德“瑕疵”不放,或怀疑获奖背后有不可告人的政治交易……从中,我们不难瞥见国内外媒体所预设的公开难题:文学与政治的关系。

      莫言的批评者,一方面将政治的核心问题简单归结为个人的道德层面的问题,强求以道德的正义和勇气行事,仍未脱道德中心主义的窠臼;另一方面则“投射”了过多的政治心理期待值,以为莫言获奖后直接面对世界媒体,必然面对关于中国的整体性问题,无可回避——诺贝尔文学奖似乎成了检验中国政治环境的工具。

      “基于诺贝尔奖的基本宗旨,文学奖从一开始就超越了单一的文学性。它是折射文学趣味、政治道义、历史真相和文化梦想的多面晶体。它要求受奖作品能深刻地表达普世价值的信念。”文化批评家朱大可在接受凤凰网专访时说,作为“职业作家”的莫言与作为“诺贝尔伦理背负者”的莫言之间存在着角色错位:“莫言一旦接受诺奖,就注定要担当起整个国族的全部现实苦难。这是一种‘无奈的’历史宿命。拒绝这种道义担当,就是拒绝来自民间社会的期待,也就必然会成为被诘难的对象。莫言不是头戴荆冠的耶稣,他只是一个渴望成功的职业作家而已。这种‘诺贝尔圣徒’和‘乡愿作家’之间的角色错位,成为引发‘莫言争端’的全部根源。”

      人们对于莫言的诸多诘难,让我想起了一句话:“君从叙拉古来?”或“重回叙拉古?”“君从叙拉古来?”影射的是柏拉图三赴西西里的叙拉古城邦,规劝其僭主戴奥尼素父子用哲学和正义治国,结果铩羽而归的典故。其梗概是这样的:

      叙拉古是古希腊时期地中海上的一个岛国。伯罗奔尼撒战争结束后,雅典和斯巴达两败俱伤。叙拉古人战胜雅典以后,逐渐取得了西西里和南意大利的领导权,成了整个希腊世界最强大的城邦,成了政治家的用武之地。公元前405年,戴奥尼素(Dionysius)推翻了当地的民主政体,重建僭主制。公元前388年,柏拉图受戴奥尼素之邀,来到这个当年曾让雅典输掉战争也输掉民主尊严的地方。他的想法是:“如果想要实现我在法律和政治方面的理想,现在确实是一个很好的试验机会。如果我能成功说服一个人,就能保证获得完全成功。”殊不知,叙拉古的人们醉生梦死,“幸福被看作一天吃两顿饭,晚上从不一个人睡觉”。在无可救药的暴君面前,口无遮拦的哲学家不识机趣,大肆谈论僭主政体的弊端,谴责宫廷的腐败,结果触犯了王者威权,被送上一条斯巴达的船,驱逐出境……

      戴奥尼素去世后,其长子继位,史称小戴奥尼素;其姻兄、叙拉古的首席大臣迪恩(Dion)倾慕柏拉图的思想,他告诉柏拉图:小戴奥尼素乐于接受哲学,也迫切需要指导,而此类的教育非柏拉图莫属。柏拉图相信迪恩接受自己关于法律的信条,“坚信在最好的法律的指引下,叙拉古人能够自由地生活”。如果自己不把握住这一神赐的机缘,并竭力让一位当世的君主致力于正义,这有辱知识分子的使命,必将背负懦弱和不忠于哲学的指责。于是,公元前368年,柏拉图扬帆开始了第二次叙拉古之行。柏拉图原本想对小戴奥尼素实行“哲学家—政治家”的教育,将他培养成改革政治的英明君主,但年轻的僭主只是想通过柏拉图来提高自己的威望,并没有成为他的亲密朋友或门徒。柏拉图的努力失败了,他和迪恩被卷入了篡权谣言和宫廷斗争,遭受了种种磨难。迪恩被流放异地,柏拉图被软禁了一段时间后再次被驱逐出境。

      不过,期待奇迹的柏拉图并没有放弃。六七年后,当迪恩再次向他发出邀请时,柏拉图第三次前往叙拉古。柏拉图和迪恩都希望,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小戴奥尼素能够转向哲学并看清自己的不义行为。到达之后,结果看到的是一位更加倨傲不逊的家伙,这位僭主已经以哲学家自居:当柏拉图不在的时候,他居然模仿着撰写了“关于自然的第一和最高原则的著作”,企图通过这些写作来获得荣誉和权力或自我陶醉。小戴奥尼素根本听不进柏拉图的那一套了,他声称自己拥有高尚的知识,但却背信弃义,无耻地对待迪恩和柏拉图。迪恩的财产被没收,柏拉图据说最后被卖为奴隶,在一个肮脏的港口,被人以区区几个金币将他赎身。三年后,迪恩率领雇佣兵解放城邦,驱逐了小戴奥尼素。又一个三年之后,迪恩被出卖并被杀害。小戴奥尼素重新夺回宝座,后来被叙拉古的母邦——科林斯的军队废黜,回到科林斯,在残喘余生中,主持一所学校,教授他的“哲学”……

      柏拉图的“叙拉古”之行,是历史上知识分子遭遇政治迷局中最具启示性的一幕。“叙拉古”,是自以为能引导政治的知识分子们永远的诱惑和痛楚。两千多年过去了,“叙拉古”从未离开过这个世界,柏拉图并不缺乏“志同道合”者,更不乏中国的同道人。由上述关于莫言的各种言论,自然可联想到近年来文学的“再政治化”:一批声称掌握了真理的知识分子,在“叙拉古”的诱惑之下,纷纷主动参与、介入公共政治生活,以为通过发动群众或影响当权者,可以影响乃至主宰现实政治,实现自己的“伟大蓝图”。为此,他们疾声呼吁“重建文学的政治维度”,大力推进、重建文学的“政治批评”,建构“文学政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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