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本”与“尊君”(论纲)

作 者:

作者简介:
冯天瑜,武汉大学历史学院教授,武汉 430079。

原文出处:
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内容提要:

自晚周以至于宋明,“尊君论”与“民本论”可谓并蒂而生,彼此颉颃又互为补充,构成宗法皇权文化的左右两翼,民本论既对尊君论有所制约,然又未能脱出对尊君论的依附;时至近古—近代边际,新民本论逐渐扬弃尊君论,成为迈向民主主义的桥梁。


期刊代号:D0
分类名称:政治学
复印期号:2013 年 0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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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尊君主义

      中华农业社会由千百个彼此雷同、分散的村落和城镇组成。而对外抗御游牧人的侵袭,对内维持社会安定、保证经济正常运行,又是这个农业社会的全民性需求,于是便有建立统一的、威权巨大的帝国的必要。然而,农业型的自然经济决定了,不能指望以弱势的商品交换纽带来维系国家的大一统,主要得依靠政治上和精神上的君主集权将“大一统”变为现实。秦汉以降的皇权制度(诸如郡县制、考选产生的文官制等等)植根于碎片化的小农社会,又成为这个碎片化小农社会的统合力量。在中国古代,少数有道家、农家倾向的异端思想家,如东汉仲长统、晋代阮籍(210-263)、鲍敬言(相传东晋时人)、唐代无能子、宋元之际邓牧(1247-1306)等人①,发表过犀利的无君、非君、罪君言论,而多数学派和思想家都不同程度地服膺尊君主义。古代中国政治文化的特色是:

      (一)尊君论早成而且饱满 欧洲君主专制的理论经典,是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的政治思想家尼科洛·马基雅维里(1469-1527)的名著《君主论》,该书问世于16世纪初。而中国君主专制理论的集成之作,是公元前3世纪的《韩非子》,先于《君主论》一千八百多年。在马基雅维里反复论证专制君主可以不择手段地推行专制统治[1]73-74之前很久,韩非(约前280-前233)就用简洁明快的语言点明君主专制的精髓:“能独断者,放可以为天下主”[2]321。中国君主专制主义不仅出现时间大大领先于欧洲,而且其理论形态也十分饱满、精密。韩非在总结前人的基础上,将法(政令)、术(策略)、势(权势)三者有机地结合起来,指出:“势者,君之马也,无术以御之,身虽劳犹不免乱,有术以御之,身处佚乐之地,又致帝王之功也”[2343。“君无术则弊于上,臣无法则乱于下,此不可一无,皆帝王之具也。”[2]397乘“势”的“术”与“法”作“帝王之具”,成为专制君主须臾不可离的护身法宝。韩非从天下“定于一尊”的构想出发,又提出“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2]44的中央集权政治设计。秦王赢政见《韩非子》书,欣喜至极,曰:“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3]2155专制君主对极端尊君论的钟爱之情,跃然纸上。

      (二)君权神授说为尊君论提供神学祭坛 秦汉以降,随着君主专制政治的不断强化,为专制政治提供的理论论证也不断发展。西汉董仲舒(前179-前104)使之神学化,称“为人主者法天之行,是故内深藏所以为神,外博观所以为明也”[4]165,君主之神明源于天,君权神授,“天之所大奉使之王者,必有非人力所能致而自至者,此受命之符也”[5]2500,所以“屈民而伸人君”是天经地义之道。“《春秋》之法,以人随君,以君随天。曰缘民臣之心不可一日无君,一日不可无君,而狱三年称子者,为君心之未当立也。此非以人随君邪?孝子之心,三年不当,三年不当,而逾年即位者,与天数俱终始也。此非以君随天邪?故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春秋》之大义也。”[4]31-32董仲舒还创造出阴阳“三纲”理论:“君臣父子夫妇之义,皆取诸阴阳之道。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4]350而“君为臣纲”,赫然立于“可求于天”的“王道之三纲”首位,神权、君权、父权三者合一,君主专制愈益神圣不可动摇。

      (三)君尊臣卑说推为至理 在尊君论结构内部,君对民、君对臣拥有绝对权力:“君上之于民也,有难则用其死,安平则尽其力”[2]418。“夫所谓明君者,能畜其臣者也;所谓贤臣者,能明法辟、治官职,以戴其君者也。”[2]466“人主虽不肖,臣不敢侵也。”[2]466“贤者之为人臣,北面委质,无有二心,朝廷不敢辞贱,军旅不敢辞难,顺上之为,从主之法,虚心以待令,而无是非也,故有口不以私言,有目不以私视,而上尽制之。”[2]34-35国君拥有无上威权,畜养臣民以供驱使;而臣民对君则必须唯命是从。臣民不具备独立人格,视、听、言、动皆以君之旨意转移。君以法、术、势制驭天下,天下以君为头脑和枢纽,如此,方可天下定于一尊,四海归于一统。韩非身后不久建立的大一统秦帝国,就是以绝对尊君论为蓝图构筑起来的。

      (四)尊君论渗透朝野衍为社会心理 两千年的君主政治专制与文化专制,在社会心态层面造成深厚积淀。所谓“官无私论,士无私议,民无私说,皆虚其胸以听于上”[6]911,举国上下,皆以君主之是非为是非。清人黄宗羲总结道:“三代以下,天下之是非一出于朝廷。天子荣之,则群趋以为是;天子辱之,则群摘以为非。[7]10君主本身成为是非标准,“有功则君有其贤,有过则臣任其罪”[2]27,“善皆归于君,恶皆归于臣”[4]325,人们习惯于把帝王的“圣旨”看作无可怀疑、无可更改,必须无条件执行的“绝对理念”。由于长期专制政治的压抑和专制文化的熏陶,社会对于凌驾于自身之上的绝对君权,形成一种莫名的敬畏心理。一般百姓当然无缘觐仰“龙颜”,而即便是帝王的“肱股之臣”,面对“真命天子”,又何尝不是战战兢兢以致语无伦次。素以“开明之君”著称于史的唐太宗李世民,曾询问魏征:“群臣上书可采,及召对,多失次,何也?”对曰:“臣观有司奏事,常数日思之,及至上前,分不能道一,况谏者拂意触忌,非陛下借之辞色,岂敢尽其情哉!”[8]1148对专制君主的恐惧和服从,是中国专制政治得以长期延续的重要社会心理。在这种社会心理之下,君权的漫无限制,言路的严重堵塞,民族智慧的重重困厄,又从根本上决定了其必然灭亡的命运。正如清人唐甄所论:“圣人定尊卑分,将使顺而率之,非使亢而远之。为上易骄,为下易谀;君日益尊,臣日益卑。是以人君之贱视其臣民,如犬马虫蚁之不类于我;贤人退,治道远矣。……于斯之时,虽有善鸣者,不得闻于九天;虽有善烛者,不得照于九渊。臣日益疏,智日益蔽……而国亡矣。”[9]67-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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