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206.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4-9142(2012)06-0106-07 历史地看,人文教化理念的形成源自周代“尚文”的传统。作为一种思维模式与言说方式,古人不仅习惯于以“文”概括一切自然创生与人文创造,更以“文”为一切历史文化之总括与旨归,由此形成了一个文义斑斓、意蕴丰富的思想文化传统。作为一种有意识的政教运作与信仰建构,中国古代的人文教化,以外在典章制度的实施和道德规范的约束,联系着社会的精神控制与民族的文化整合,是国泰民安、天下大治的必由之径;同时,作为人内在的灵魂安顿与情感慰藉,又联系着宗法伦理与血缘亲情,是古典时代信仰系统的心理本原。“尚文”对于中国文学教化传统的形成有着根源性的影响,在文化理想与价值目标上,形成以政教为核心的中国文论传统,“尚文”成为人文化成理念的价值本源;在文学功能与审美取向上,礼乐之文与文学之文共存,伴随着教化观念的泛化渗透,“尚文”成为古代文学观念复杂化的历史依据。 “文”之本义,大约汉代就无法确知了,对此,现代学者多有阐发①。就目前考古与文献研究来看,“文”字初始意义大约有两端②,甲骨文代表的象形字符,显示许慎“错画”之义,尔后引申出“痕迹”、“纹路”、“花纹”、“文采”、“文饰”、“修饰”、“文字”等义项;金文代表的指事字符,于人的胸口处加以指事性的“心”符,与人的内在品德相关,表示“文德”之义,尔后引申出“文心”、“文人”、“文治”、“礼文”、“文化”、“文教”、“文献”、“文学”等义项。考察“文”之初始意义,可以发现,由外在“错画”义,引申为藻饰、章采、仪式、声容以及《礼》、《乐》、《诗》、《书》等古代文献乃至文化传统中的各种符号载体;由内在“文德”义,演绎出德行、礼文、人文、文教、文章、文学、文物、文质等抽象范畴乃至文化传统内在精神品格,经由词义引申和词性转换,“文”之意义空间不断推衍,所指称的人文意蕴日渐丰富,成为三代以来政治思想与道德教化的核心内容。 对于周代“尚文”传统及其所蕴含的政治教化特质,前辈学者多有论述。譬如柳诒徵先生指出周代政治“尚文”,其文教以礼乐为最重,他认为:“三教改易,至周而尚文。盖文王、周公皆尚文德,故周之治以文为主。”[1](p.135)有关殷周礼乐的实质,金景芳先生认为:“用两个字概括,就是‘亲亲’、‘尊尊’、用一个字概括是‘质’、‘文’”,其最早的含义是指殷周不同的继承制。[2](p.199)牟宗三先生认为,周文的重要内容是“传子不传弟,尊尊多礼文”,“周之文只是周公之政治运用以及政治形式(礼)之涌现,教化风俗是其余事”,他强调:“亦义道之表现,亦即客观精神之出现。凡公私之编,分位之等,皆义道之表现。此周文之所以称为吾华族历史发展之一大进步处也。”[3](pp.36~38)春秋末世,礼乐道德流于形式化的“文”弊,周文泛滥,诸子蜂起,牟氏从政治制度层面,提出“周文疲弊”的命题,并认为儒、墨、道三家皆发源于此。[4](p.60)上述论断,奠定了近世以来此一领域研究的基础。 周代浓郁的“尚文”风气与礼乐教化传统,自先秦以来,便每每成为古人颂扬的典范。《论语·八佾》:“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礼记·表记》:“殷周之文,至矣。”《史记·高祖本纪》:“周人承之以文。”《史记·梁孝王世家》索隐:“周人尚文。”《礼记·王制》孔疏:“周贵文。”周代“尚文”之风包含多重意蕴,既有对夏商以来传统的继承,也不乏对文王的赞美以及对周公治国理念的认同。在周人的政治文化理念中,“文”所具有的象征意义,一开始便是与礼乐政教联系在一起的,其中包含文王之德、周公“制礼作乐”等多层意蕴。有关文王以德行、文略而使天下归心的记载,见于《尚书·康诰》、《国语·周语下》、《礼记·祭法》、《大戴礼记·少闲》,也见于《墙盘》铭文、上博简《容成氏》等文献。周人克商之后修文教,“以文德治之,以文止武”(《礼记·乐记》孔疏),周人建国后,周公“作礼乐以文之”(《汉书·董仲舒传》),从而使“尚文”之风传播开来。这种以人文教化而不是武力征伐治理天下的政治运作,备受后世推崇。春秋以后,“尚文”之风,既广见于诸侯争霸斗争,如《左传·襄公八年》记载郑国子产“小国无文德而有武功,祸莫大焉”的议论,《国语·齐语》记载齐桓公以“文事胜”而称霸的事迹;也见于盟会、朝聘等外交活动,如《左传·僖公二十三年》记载子犯“吾不如衰之文”的推辞,《宣公十二年》记载楚少宰“寡君少遭闵凶,不能文”的谦辞;还见于两军对垒的战争场面,如《左传·宣公十二年》记载楚庄王以“夫文,止戈为武”讲“武有七德”。凡此种种,周文所表现的价值取向与精神追求,渗透在上古社会政治生活的各个方面。 周文崇尚礼乐教化的传统,成为尔后人文化成思想阐扬之根基。《论语·学而》:“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这里“学文”的主要内容,既包括人文活动中必要的规范与文饰,也包括孝悌、亲亲等内在情性的外在表现。《宪问》:“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每个人的天性虽然不同,但均需经历“文之”的教化,才能“成人”,即人格的完成。《荀子·天论》:“卜筮然后决大事,非以为得求也,以文之也。故君子以为文,而百姓以为神。”这里的“文之”,是在礼乐教化的仪式中,注入人文、理性的要素,即易学所谓“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传统的教化思想,既建立在“神道设教”的信仰基础上,又需要以“君子之文”加以点化,方能完成“文”化的自觉与超越。三代以来的“六艺”之教中,礼教和乐教尤其体现出“文之”、“成文”的特质,对此,后世儒者表现出极大的阐释兴趣。以报本返始、慎终追远为宗旨的礼教,强调情文的统一,如《荀子·礼论篇》、《礼记·三年问》均有“称情而立文”的说法。《大戴礼记·礼三本》:“凡礼,始于脱,成于文,终于隆。故至备,情文俱尽;其次,情文佚兴;其下,复情以归太一。”从发生的角度看,作为人文化成的产物,礼的发展本身就是一个从质到文、由脱(简)而隆(繁)的过程,因此,情与文的分裂,就如同文与质的分离一样,是历史文化发展的必然,但是,儒家仍然视“情文俱尽”为礼的最完满表现,以之确立人文化成的理想高度。出教化传统的人文理想境界。同样,以中正平和、温柔敦厚为宗旨的乐教,亦以“成文”为价值目标,《礼记·乐记》:“故乐者,审一以定和,比物以饰节,节奏合以成文。所以合和父子君臣,附亲万民也。是先王立乐之方也。”发挥教化的社会整合作用,借助礼乐的“成文”特质,展示出一种对民众生活的自觉的人文价值引导与塑造,营造出一派上下和睦、井然有序的盛事景象,应该是教化传统更为重要的价值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