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经验时代的文学政治批评

——本雅明与寓言论批评

作 者:

作者简介:
周志强,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天津 300192

原文出处:
南京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当前中国文学批评的去政治化趋势,令文学的政治批评陷入困境。而本雅明的寓言批评则向中国文学理论界贡献了政治批评与审美批评相结合的有效范式。在今天,资本体制下的“伪经验”生产,呼唤一种崭新的政治批评模式,本雅明的寓言方式或可重建文学作品所面对的真实生命处境。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3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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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 I0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1-8263(2012)12-0104-08

      近来,中国学界关于文学理论的学科危机与话语危机的反思,引发了很多思考。进入新世纪以来,随着中国文学的三大分化:网络-娱乐型文学、市场-消费型文学和社会-审美型文学各自为政的同时,前两者又毫不客气地将新时期以来各种文学理论确立的价值标准和美学范式抛到一边,这令文学理论处于一种失重的状态。一方面,文化研究的兴起,令文学理论再次面临学科扩张的局面,另一方面,文学自身的变化、传统文学类型社会影响力的降低,又令文学理论处于学科缩水的窘境。

      这就有了文学理论与文化理论的争锋问题。在我看来,这个争锋的意义,归根到底乃是要不要文学理论的政治批评的问题。也就是说,是要执着于传统的建立在所谓审美自律基础上的文学理论批评呢?还是首先承认文学理论应该把“文学”看作是一种社会性和历史性,即政治性的活动呢?

      在这里,如何让文学理论回到当前中国的社会政治层面,通过探讨和研究当前社会生活的“中国问题”,从而确立文学的政治批评形态,乃是当前中国文学理论面临的核心问题。

      然而,人们往往对文学与政治的关系采取一种漠视的态度。而诸多作家,也唯恐自己的作品沾上“政治”的边儿。他们认为,文学最为可贵的品格乃是摆脱为政治服务,尤其是为特定政治目的服务的功能,并在此前提下,成为人类理想社会和共同经验的表达。在这样的思想影响下,文学宁可风花雪月装神弄鬼,文学批评宁可人性论泛滥,也强过凸显文学与文学批评内部隐含的不可能去除的政治意义。

      上述认识的由来,一方面与过度政治化的“大批判”有关,另一方面,也表达了人们对文学的政治批评,包括文学的马克思主义式的批评强调思想倾向、内容题材的研究范式的看法。简单地说,文学政治批评的困境,主要来自于批评模式的老化。传统的反映论尽管在学术层面上不断遭到质疑,但是,新的批评范式却并没有在中国文学批评界确立起来。要么拒绝文学的政治追问,要么就是缺少有效的政治批评,这正是当前中国文学批评的危机之一。

      为此,本文着力探讨本雅明的寓言批评问题。在我看来,正是本雅明向中国文学理论界贡献了政治批评与审美批评相结合的有效的范式。借此,本文旨在反思中国当前文学理论建设的去政治化趋势,在充分承认当前中国文学的政治批评的重要性的同时,着重讨论如何重新确立文学政治批评的话语策略和生产逻辑,从而令文学的研究回到当前中国社会生活的境遇表达的地面。

      一、重回“经验”的地面

      鼓吹文学的政治批评,首先必须恢复文学政治批评与文学艺术所直接表达的生命经验之间的关系问题。

      在这里,对于“经验”的隔膜,一度构成了文学政治批评丧失魅力的重要原因。

      事实上,传统的文学政治批评对文学社会属性的强调,常常会损减对文学作品所包含的生命经验价值的重视。活生生的具体的生命经验,与富有鲜明阶级属性或者时代特性的意义解读之间,常常不免会有感受落差。从林黛玉的尖锐与薛宝钗的温婉之中思考其性格特征或者阶层特性所依赖长成的社会语境,确实需要比较强大的“社会学的想象力”。同时,也不是任何时代都需要这种想象力。在所谓前现代时期,文学经验与批评经验常常呈现出相同的生产逻辑。无论是“以意逆志”①还是“如诗如画”②,都是在强调文学作品的内涵可以且有必要清晰地呈现出来;即使是但丁强调的“寓言解读”的策略,也是出于对宗教阐释的要求,而试图引领读者到达一个作品内部的神秘意义内涵。③一方面,前现代社会中,人们认为艺术本身就是对现实世界经验的反映,另一方面,这个时期的艺术文化还没有整体性地成为一种美学统治的工具,也就没有整体性通过伪经验的生产来掩盖或置换(displace)人们现实生命经验的内在驱力。因此,传统文学政治批评忽略或者轻视经验的批评,乃是这种文学的经验本身并不具有历史的丰富曲折性。解析经验,也就自然成了传记式批评或者印象式批评的职能。文学政治批评则通过引导人们通过观察文学的经验而形成对历史和社会的认识。

      而马克思恩格斯对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文化生产方式的观察,则颠覆了传统文学政治批评对文学经验的历史真实性的信赖。“虚妄的意识”理论,警告人们必须要对文学的经验进行新的阐释和解读,否则就可能导致错误地把握历史真实规律的后果。

      不妨说,现代社会,尤其是资本主义社会到来之后,文学的政治批评始终面临表意的焦虑:如何通过分析和阐释文学艺术所提供的经验来建立政治批评的美学有效性?活生生的情感体验与冷冰冰的社会分析之间,是否必须是断裂的鸿沟?

      事实上,正是文学的政治批评不能有效解决社会学分析与文学内部经验的沟通问题,才助长了形式主义、结构主义乃至后现代主义对于文学政治批评和历史阐释的蔑视,也相应鼓励了这些理论毫不客气地抛弃了文学阅读的直接体验,信心十足地强调文学形式与文学经验的脱离状态。正如尼尔·路西所说的,在文学批评中,“历史”已经变成了一种文学批评活动中的“先验的符号”,是“符号的符号”,丧失了其具体指涉的内涵。④一旦文学的政治批评脱离了活生生的文学作品内部所书写的经验,文学的政治批评就会把“历史”、“现实”、“时代”或者“社会”变成抽象化的词语,面容模糊而构造一致,不能回答和激发具体的、个性的和富有鲜明“时刻印记”的思考。也就是说,一旦脱离了经验,政治批评就变成了千篇一律的模式化的东西,丧失了其修辞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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