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作为美学范畴还是精神分析学范畴,升华(sublimation)这个词的性质与身份都值得商榷。从朗吉努斯到康德,似乎都赋予这个术语相对确定的意义:崇高(sublimity)。而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的文本中,升华却从来不像其他范畴,如压抑、抗拒、认同、自恋等,得到过充分的理论阐释,其成为一个缺乏明确定义的不确定因素。到了拉康,其对弗洛伊德创立的精神分析学进行了革命性的变革,他对升华所做的重新解释明显迥异于弗洛伊德,更具思想穿透力,值得我们深入探讨。 弗洛伊德认为,力比多(libido)是人最根本的动力,但悖论性的是,人类文明正是建立在对性冲动的压制之上。性冲动的“目的”在任何条件下都是为了得到满足,而这种满足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令人愉快的。这种令人愉快的冲动满足之所以受到压抑,乃是因为它与其他目的和要求不相容,从而导致了一种更加强大的力量阻止它的实现。这些其他的目的和要求无疑就是文明的要求。值得注意的是,弗洛伊德提醒我们:“压抑起初并不是一种防御机制,只有在意识和无意识之间出现明显的裂缝之时它才会出现。压抑的本质在于将某些东西从意识中移开,并保持一定的距离。”[1](P162)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人们一般都会错误地认为压抑从一开始就是一种防御机制。忽略这个问题,我们就难以理解弗洛伊德对原始压抑和次生压抑的区别。弗洛伊德接着指出:在心理组织未达到这一阶段之前,避开本能冲动的任务是由冲动可能出现的变化承担的。比如,转向反面或曲解自己。 弗洛伊德在《冲动及其变化》①中指出,冲动会发生四种变化:(1)变成对立面,(2)围绕主体的自我运作,(3)压抑,(4)升华。他详细阐释了前两种变化,然后在《压抑》中专章讨论了压抑问题,但是他对升华的研究始终付之阙如。虽然我们可以在他的著作中经常看见他提到升华,但他对升华只有这样一个简单的定义:“使性冲动的力量脱离性目的并把它们用于新的目的——这个过程应该被称为‘升华’。”[2](P32-33)弗洛伊德通常将升华与压抑相提并论,仿佛它们是同一个水平上的现象,比如在《性学三论》中将升华与压抑视为影响幼儿发展的诸种因素中的两种。在《冲动及其变化》中将二者视为冲动的四种变化中的两种,但自相矛盾的是,他又经常把压抑看做升华的前提,把升华看作压抑的结果。有时他似乎又认为,有些升华是性冲动受到压抑的结果,有些升华则是性冲动没有受到压抑直接获得的。我们更倾向于认为压抑与升华具有一种逻辑因果关系:文化要求对性冲动加以压抑,但压抑并不能消灭性冲动,只能将它从意识之中排除再进入无意识,它的能量不会受到任何削减;压抑的结果不是永远的压抑,而是释放。释放有两种方式,其一是以症状的方式释放,其二便是以升华的方式释放。问题的复杂性在于,这两种方式的区别并非泾渭分明,升华可能以一种单纯的方式实现,也可能与神经症或性倒错杂糅在一起,甚至以神经症和性倒错为前提。所以弗洛伊德认为,只有在典型的性变态者身上,才会有典型的升华。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弗洛伊德说:“异常先天倾向的第三种结局可能是升华过程。这使得源于某一性源的过强兴奋寻求出路,以在其他领域大展风采。因此,本身具有危险性的素质,却可使心理效率大大提高。于是我们找到了艺术创作的来源之一。通过对升华或完全或不完全的分析,关于资质颇高尤其是具有艺术素质的人的性格研究表明,它们是效率、倒错和神经症的混合体。”[3](P65)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有理由把《达·芬奇对童年的回忆》作为弗洛伊德深入研究升华的典范文本,但正是在这个文本中,弗洛伊德暴露了他在升华问题上的全部矛盾。在论及儿童性欲时,弗洛伊德指出,在大约3~5岁时,儿童的性生活达到了第一次高峰,儿童对性充满了浓厚的兴趣。弗洛伊德将这一时期称为“幼儿性研究时期”。弗洛伊德将这种兴趣宽泛地称为“求知本能”,但他认为不能将这种本能划入基本的本能之列,更不能归入性本能之中,但它确实与性问题密切相关。弗洛伊德认为,儿童的这种求知本能会有三种可能的变化:第一种类型,儿童的性欲占据了绝对的主导地位,求知欲被抑制了,自由的智力活动可能在此后一生中都受到限制,由此诱发早发性神经痴呆症。第二种类型,求知欲彻底取代了性欲,性欲被完全抑制了;科学研究成为一种变相的性活动,甚至是唯一的活动,从科学研究中获得的满足代替了性满足。关于第三种类型,弗洛伊德说:“这里确实也发生性压抑,但压抑不会把这些性欲望的本能降至无意识中。代替性本能的是力比多从一开始就直接升华为求知欲,依附于强大的研究冲动作为支援力量从而逃避了被压抑的命运。研究活动也在某种程度上变成了强迫和性活动的替代物,但由于潜在的心理过程完全不同,即性冲动直接得到了升华,而不是被压抑为无意识之后再闯入意识,因而没有表现出神经症的特点。”[4](P83-84)弗洛伊德认为第三种类型“最宝贵、最完美”,而且认为达·芬奇就是这个类型的典范。但是从弗洛伊德关于达·芬奇的具体分析中,我们又被告知,达·芬奇是一个典型的同性恋者。而且,在达·芬奇的身上,压抑是明显存在的。既然如此,达·芬奇何以能被当做完美升华的典范? 所以说,尽管弗洛伊德的升华理论为人们理解艺术创作和艺术作品提供了一种独特视野,但此理论自身的歧义与矛盾也是显而易见的。首先,升华与压抑之间的关系纠缠不清,有时说升华是压抑的结果,有时说升华逃避了压抑。其次,升华与神经症或者性变态之间的关系也悬而未决,弗洛伊德一方面认为升华可以使人以一种社会认可甚至赞赏的方式顺利释放被压抑的性冲动,从而不会导致神经症和性变态,但同时又认为最典型的升华经常出现在那些具有不同程度的神经症和性倒错的作家、艺术家身上。 尽管弗洛伊德对升华的定义有诸多含糊和矛盾之处,但至少这个定义为我们指明了理解升华必须迈出的第一步:与升华相关的不是本能(instinkt)而是冲动(trieb)。弗洛伊德告诉我们,在升华中所发生的事情是冲动以某种其他形式、在其他对象那里得到了满足。他做出这个定义是为了表明这个事实:冲动可以与它的目标发生偏离。拉康指出,这两个词语在弗洛伊德的文本中是有显著差别的,本能纯粹是一个生物学概念,属于动物行为学的研究对象,动物的行为完全是由本能驱动的,这些本能是固定的,几乎不可改变,直接指向某个对象。本能不可改变,因此根本就不存在将性本能的力量脱离性目标的可能性。人作为一种动物,当然具有性本能和各种本能,但人的性欲不是一个本能问题,而是一个冲动问题,冲动是可变的,而且是善变的,决不会与一个固定的对象捆绑在一起。在力比多的发展历史中,冲动在不同的阶段具有不同的表现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