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经常提到道德教育的低效,并试图寻找低效出现的原因。从逻辑上我们可以假定道德教育低效的几个原因:或者是道德教育自身存在低效的领域,即不依时代变化而总是存在的低效现象;或者是社会转型的复杂性,特别是个体精神心性秩序正当性论证的复杂性,导致道德教育的困境及其低效;也或者是道德教育方式方法的问题。从道德教育方式方法上看,我们经常把道德教育作为一项事业来进行理性的规划,而几乎没有认真地审视道德建构的经验性。道德需要说教,但更多的是人的自我和主体间建构,而这种自我和主体间的建构不是靠道德的理性思辨或推理,甚至也不主要靠个体的道德判断或道德理性的认识,而是靠经验的建构,特别是身体经验的建构。 一、“经验”的哲学解释 从一般的意义上讲,经验是相对于理性的玄思和推理而言的,强调形而下的个体的实践。因此,经验往往意味着变动的、流失的和不可靠的。对于形而上的传统而言,哲学家总是要为世界和生活寻找到某种终极的、可以信靠的绝对来源。柏拉图开启了理念论的先河,认为“相”才是终极的和稳定可靠的,而具体事物则是流失的和不稳定的。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康德把经验的、情感的、偶然性的和个体体验式的东西排除在真正的道德之外,在康德看来,这些因素都不能标识真正的道德价值,真正的道德价值应当是纯粹的实践理性。 形而上的追求是哲学的根本特性。从柏拉图到康德,都没有完成为世界寻找终极性的、绝对的客观知识的任务。因为先验理性主义仍然存在主客二分,仍然没有解决现象与实在的分裂问题。现象学运动也无非是要解决这个问题,即以“面向事物本身”为宗旨,以经验或体验“重临物、真、善的构建时刻”,[1]即通过回归活生生的现实世界构建全部的世界,从而实现现象与本质的统一,即现象就是本质。应当说,经验是现象学以至整个西方现代哲学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有学者认为,西方经验主义经历了三种形态,从而实现了“彻底的经验主义”。[2]从三种形态中,我们可以看出哲学赋予经验以不同的内涵和意义。 经验主义的第一种形态,即17世纪的英国经验论哲学。洛克提出的全部知识建立在经验之中和贝克莱提出的存在就是被感知,都表达了西方近代哲学对经验的诉求。但经验论中的“经验”概念是一种朴素的感觉经验,即受到外界刺激而产生的心理反应。经验主义的第二种形态,即英法实证主义哲学。实证主义也反对超验的思辨,认为只有经过经验证实的知识才是有意义的知识和科学的知识。另一方面,现代欧陆人本主义哲学也实现自身的“经验”转向。胡塞尔现象学提出的“面向事物本身”就是要以直观经验代替抽象的理智作为更根本和更可靠的认识世界的方式,而要回到直观经验,就要通过现象学还原的方式剔除掉先验的理性认识,从而达到对世界的纯粹客观。海德格尔现象学通过诉诸直接的心理体验走向对世界的具体此在的直接体认。经验主义的第三种形态,即狄尔泰的“生命体验”和梅洛-庞蒂的“身体的体验”哲学。狄尔泰的体验概念是对经验概念的重大发展。他把经验对世界的被动的和冷漠的主客体关系拉回到活生生的现实世界,在他那里,生命和世界都不再是单纯的主体或客体关系,而是融为一体,世界因为体验才存在和显现出来,因此,正是通过主体间的生命体验才发现和把握此在的世界。但是狄尔泰的生命体验还是一种单纯的生命活动的体验,并且还非常模糊。而梅洛-庞蒂现象学则既有胡塞尔现象学中对生命和世界的直观体验,也有狄尔泰体验哲学对生命和世界的当下体验,而且更重要的是,梅洛-庞蒂强调身体性的行为、知觉以及“看”与“触”乃是体验的首要方式,因此其所谓的经验才是真正的彻底的经验。[2]梅洛-庞蒂的“身体经验”,通过身体性的行为回到生命自身的体验,以身体行为对活生生的世界的意义和价值的建构,克服主客二分和现象与实在二分的难题;通过身体的知觉体验,沟通作为主体的自我、他人及世界,将自我熟悉的物体划入自我的世界,也是共同的生活世界,从而实现对世界的通达;通过身体经验的“看”与“触”,走入世界,“重临物、真、善的构建时刻”,并使事物各就各位,使世界具有肉身性,回到主客无分的原初体验,从而更好地把握生命的价值与意义。 身体经验沟通了作为主体的自我、他人与世界,突破了笛卡尔式狭隘的“自我”,把“我思故我在”变成了“我在故我思”。正是这样一种对世界的通达方式,奠定着道德的基础,把世界建构成一个道德共同体。所谓的道德教育回归生活世界,应当是回归到主体间建构的生活世界,而不能简单地说是日常生活世界。或者说,日常生活世界尽管是一个活生生的、现实的世界,但仍然是主体间建构起来的世界。这种建构在胡塞尔那里是原初的、直观体验,在海德格尔那里是存在论意义上的“上手”体验,只有在梅洛-庞蒂那里才成为身体的体验。在梅洛-庞蒂看来,胡塞尔的先验意识仍然具有较强的主体性倾向,具有把意识构造物的世界沦为意识之对象的危险。而身体与世界则是不可分离的,它们之间有一种原始的“同谋关系”,[3]浑然一体。从经验到体验,走向了彻底的经验主义。 二、道德的建构:从情感体验到身体体验 康德把经验的、情感的因而也是偶然性的东西排除在真正的道德之外,当然,在康德看来,纯粹的理性也不可能产生道德。所以在道德的起源上,康德既不认同理性也不认同经验,而是纯粹的实践理性。我们可以看到,康德对道德问题有两个特别的论述或追求:第一点,必须是普遍的和共通的认识,因而是形式上的道德正确;第二点,真正的道德应当是非功利性的。显然,康德的两点不是在同一个层面上说的。第一点规定了道德的主体间相互约定的性质,按照这样的规定,似乎可以说,道德应当排除个人经验和情感的因素,因为这些东西体现了太多的个人成分,具有偶然性,不太具有普遍性。第二点是就理性的、计算的因而也是功利性的道德而言的。在康德看来,道德要成为普遍的行动法则,必须是理性的而不是经验和情感的,因为只有理性才有这个能力,但另一方面理性又必须排除计算的功利考虑成为纯粹的实践理性。 康德对真正的道德价值的追寻,似乎具有现象学的意蕴,即要从经验的和情感的东西还原到纯粹的实践理性,但康德的道德学说并没有走向真正的现象学,至多只是运用了现象学的方法,即排除任何经验或情感的东西,还原到人与人之间具有普遍意义的纯粹的实践理性。这就是康德的形式伦理学,人仅仅是出于责任可以实现道德共契。马克斯·舍勒反对这一观点,他认为通过现象学还原寻找情感的先验结构才能实现道德共契。舍勒批评康德将“先验之物”等同于“形式之物”的根本性错误,在他看来,在先被给予的先验“概念”可以通过直观事实而得到。也就是说,“即便是精神的情感方面,感受、偏好、爱、恨,以及意愿都具有一个原初先验的内涵”,或帕斯卡尔所说的先验的“心的秩序”。[4]舍勒的质料伦理学强调先验的情感结构对道德的建构作用,在他看来,体验结构的变动对世界客观秩序的理解也将发生根本性变动。事实上,不仅情感的先验结构是道德建构的重要基础,而且即便是归纳经验的情感体验也经常发出道德行为。偶然的经验或情感虽然不能构成真正的道德价值,但先验的情感结构却是道德形成的基础和路径。正是因为人类具有共通的情感,才可能从此及彼,通达他人和世界,构建成生活世界。而且,情感本身就是一种体验。缺乏体验,情感的活力就无法彰显出来。甚至说,缺乏道德情感,很难产生具体的道德行为,只能变成康德所说的冷冰冰的道德关系。当然,康德对真正的道德价值的追寻是符合了现代社会建设方案的需要,因为基于纯粹实践理性的道德社会虽然不一定是热情融洽的社会,但至少是比较稳妥的道德秩序的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