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建构与国族建构:儒家视角的观照与反思

作 者:
陈明 

作者简介:
陈明,首都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北京 100048)。

原文出处:
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现代国家形态的建构是一个具有某种普遍性的问题。作为一个在清帝国基础上重建的现代国家,中国的国家建构更是具有相当的特殊性与复杂性。应该承认,我们仍然处在这一艰难的建构过程中。站在儒家的立场上,对中国这一概念和实体的文化政治内涵及其历史演进作一宏观观照,可以唤起和促进人们对这一问题之重要性体认和把握。以此为宗旨,文章对当代思想界在这一问题上的思维特征和价值诉求进行了简单分析,对儒家思想本身及其与现代社会的连接方式文章也有所论及并提出了自己公民宗教论的思路。


期刊代号:D0
分类名称:政治学
复印期号:2013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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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2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13)01-0140-09

      叙言:国家建构与国族建构仍是有待追求的目标

      贫富悬殊;官民对立;道德滑坡;还有西藏的3·14事件、新疆的7·5事件、香港的反“国民教育”抗议,凡此种种,或远或近,让人们从心底感受到一种动荡,一种焦虑不安。乐观的人认为现在相当于汉代的文景之世,只要有汉武帝与董仲舒的相遇就是数百年文治武功可期;悲观的人眼中时局有如晚清,腐败奢靡,昏庸颟顸,强敌环伺,稍有风吹草动便是民不聊生,社会解体。或许因为福山新书的缘故,国家建构一词近来变得比较流行。实际《国家建构》一书①主要谈论的是所谓软弱无能国家行政能力之强化的问题。我们这里所说的国家构建和国族构建乃是基于完全不同的思考语境,有着完全不同的问题指向:国家建构指向作为支撑国家这个政治共同体的制度、法律架构,国族建构指向这个政治共同体成员的身份意识和认同观念。

      一、历史节点鸟瞰

      有人说当代思想界是自由主义、新左派和文化保守主义三足鼎立。所谓的左与右,实际正是因其所提之问题解决方案或伸张自由吁求权利或主张平等反对市场的不同价值光谱位置得名。儒家,以天下为己任,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而自相期许的儒家,为什么反而显得有些声线模糊面目不清呢?不妨先对历史的几个关键节点做一简单回顾。

      “‘国’字的含义是‘城’或‘邦’。‘中国’即‘中央之城’或‘中央之邦’。最接近‘中国’一词的本来意义的是‘王国都城及京畿地区’,那里是王权国家的权力中心之所在,已形成具有向心力和辐射性的强势文化磁场。”②把自己的政治、文化中心视为世界或天地中心的我族中心意识是早期文明或社会的普遍现象。陕西宝鸡出土周成王时期《何尊》铭文中的“宅兹中国”的“中国”,就是“洛邑,天之中”,就是成周。洛邑的经营,成周的建立则以周公的制礼作乐为主要内容和最高标志,因为礼乐制度就是最早的中国这个政治共同体的制度架构。

      近代史学家王国维说:“都邑者,政治与文化之标征也。殷、周间之大变革,……则旧制度废而新制度兴,旧文化废而新文化兴。周人制度之大异于商者,一曰立子立嫡之制,由是而生宗法及丧服之制,并由是而有封建子弟之制、君天子臣诸侯之制;二曰庙数之制;三曰同姓不婚之制。此数者,皆周之所以纲纪天下。其旨则在纳上下于道德,而合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庶民以成一道德之团体。”③需要指出的是,王国维仅仅从“道德团体”对此做描述总结并不是十分准确到位。因为礼乐作为起源于祭祀活动的传统习俗,在“小邦周克大邦殷”的历史背景下,这样一种亲属制度(kinship system)经周公之手提升拓展为宗法制度(patriarchal system),移用于军事成果的控制,并由“封建亲戚,以藩屏周”的军事设计过渡到社会的治理。这也许就是张光直所谓连续型文明在政治形态上的表现吧。由此成就的政治共同体是作为血缘和地缘混合体的“宗邦”,即“国是家的放大,完全是父权的延长”。“三代而上,治出于一,而礼乐达于天下”④。这时的礼乐其功能是“治”,就跟“遭秦变古”后的“天子百官名号位序、国家制度”一样。从欧阳修的这段话可知,政教合一中的礼乐制度,首先要从政治角度解读。

      这是与“宅兹中国”同时的作为文明内涵的“最早的中国”。

      “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孔子对周公及其事业推崇备至。事实上这也是儒家一以贯之的理论重心与基本关切。如果说此先王之道是百家学术共同的渊薮,那么儒家无疑是其主体的继承者和托命人。儒家思想与中国概念的成立、制度的建构的内在关系印证了黑格尔的断言:宗教的形式怎样早期国家的形式就怎样。

      秦用商鞅变法,富国强兵,兼并六国,改分封而立郡县,在领土范围和制度形式上奠定所谓封建时代之中国的基本格局,是为周秦之变。如果说王道是在社会和政府统一的预设中以社会文化价值作为政治的运作之原则标准的话,那么霸道就是在政府和社会对立的预设中无视社会文化价值对政治运作期待“以法为教,以吏为师”。这或许有削弱六国社会根基,强化新的帝国认同以稳定其统治的考量,但方式过激引起的反弹终于使得秦二世而亡。汉承秦制,武帝采纳董仲舒对策“复古更化”:“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即“独尊儒术,罢黜百家”。对儒家思想的承认和引入,意味着对民间社会以家族为核心的自组织系统及其功能的尊重和利用,事半功倍。这就是霸王道杂之。已经被秦制否定的政教合一的礼乐制度,在经过董仲舒的改造和努力下,重又实现了与现实政治的连接,成为帝国的公民宗教或国民宗教。

      在霸道体制里嵌入王道元素,不仅使制度的正义性和效率大大提升,也为儒生参与政治治理行义达道确立了制度依据。察举制及立五经博士就是与之匹配的具体制度安排——后来的科举制即是以此为基础。作为社会力量和价值的代表者的士大夫在王权意志与社会意志间尽可能地维持着平衡。这既是中华帝国长期兴盛的奥秘,也是这一政治文明最重要的特征和最宝贵的遗产。

      雍正对此深有体会。作为以异族身份君临天下的皇帝,他亲撰《大义觉迷录》以化解汉地对于自己统治的抵触。论者一般从汉化角度解读这一系列的行为事件。实际这种文化的视角是远远不够的,因为它仅仅指涉满人族性或文化认同之变迁的内容。实际上它首先是一种政治努力,表面看是对政治制度与政治统治之合法性的新论证,深层看却是对统治与被统治者关系的新厘定(由征服者与被征服者到君主与臣民),意图指向的是国家认同和国民意识的塑造。从满族对儒教的认同这一文化角度论证中国的统一性是必要的,从满族对中国的认同这一政治的角度论证中国的建构性同样可以成立且不可缺少。同时兼顾人与制度、文化与政治,汉化即中国化的论述就是不清晰、不透彻的。这不仅因为相对于政权的稳定自身的汉化远非当务之急,也因政治才是国家的基本要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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