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与时代精神

——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及其历史作用

作 者:
王蒙 

作者简介:
王蒙,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

原文出处:
文艺研究

内容提要: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2 年 09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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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的演讲对我个人也是一个督促,因为能够纵向地以时间为依据回顾一下我们的文艺生活、文学生活、文学创造和文学运动。由于我对这些问题学习钻研的还不太够,我本人又是以写小说为主要行当,所以我的说法会有更多的个人的色彩,就一些问题提出来跟大家商议和讨论,我非常希望能够得到你们的补充、修正、质疑或商榷。

      我想首先简单回顾一下中国近现代以前的文艺生活和文学状况,因为重点不在这里,我只是说说我的感觉,我的想法。

      中国文学有一个悠久的传统,就是泛政治化、泛道德化,泛社会化,就是把文学,甚至也兼及其他的一些艺术,把它们当做一种社会现象来看待。曹丕就说过:“文章者,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文艺必须有益于世道人心。过去讲戏曲,叫做“不关风化体,纵好也枉然”。就是说,如果你这个戏不能影响社会的风习,不能影响人们的道德风尚,不能有助于精神教化,你这个戏就失败了。还有就是“文以载道”、“诗言志”的说法。“志”指你的精神追求,你的精神取向。写诗要反映民间疾苦,古代这样的诗人当然多得很。不仅有白居易,还有柳宗元,甚至再早一些的《诗经》里,也有不少民间疾苦的反映。诗人注重的不仅是民间疾苦本身,而是通过写诗来表达自己“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情怀,表达对老百姓的关心。强调文艺作品是这种主体精神的表现,所以立志比较高,境界比较高。古人把写文章视为人生的重要目标之一,所谓:立德立功立言。人活这一辈子最高是立德,就是能树立一种非常高尚的道德的榜样;其次是立功;第三是立言。这些东西在中国文化里都被强调到很高的程度、很重要的位置。

      但是,我们又必须看到另一面。毕竟,文艺的范围非常广,有高尚的东西,也有不太高尚的东西。文艺有一种“杂多性”,光说“多样性”不足以说明这种情况,它是杂多,这个“杂”没有贬义,黑格尔的命题:世界是杂多的统一。它是杂多的又是统一的。所以说,中国文学既是道德、政治、社会,又是立志、立功、立言。但是,文学艺术又在不断地给自己开“后门”。彼此相反的意见自古就有,比如说,认为文学是风花雪月,就是给自己开的一个“后门”。文艺是风花雪月,写春风怎么样,秋风怎么样,夏风怎么样,然后是花,文艺能离开花吗?还有雪,比较喜欢描写雪、天气。尤其是,中国文学特别喜欢写月,写月亮的诗文比写太阳的要多得多。所以上世纪30年代,有一部分左翼青年作家,发表过“不写月亮”的宣言:“我们发誓,从此在我们文学作品中没有月亮。”他们认为,写风花雪月是雕虫小技。治国平天下、出将入相才是大事,对敌战斗才是大事。写点风月文章,或写首诗,那属于雕虫小技、壮夫不为。直到现在,我们的文艺,一些写杂文或者写批评文章的人,也有类似的说法,说文学基本上是女性的世界,有些年轻作家也喜欢这样讲。表面上看,似乎是自贬的这些词,其实它包含着另一方面的意思,就是给我开点“后门”,我写的这个东西,不可能跟皇帝的诏书一样,不可能跟治国纲领一样。当然,也有把文艺的性质看得很严重的,比如说,文艺既不是风花雪月,也不是雕虫小技,而是诲淫诲盗!诲淫,是因为文艺这东西,可以接触到人性,尤其是男女之情,男女之间的关系,这不用我解释。诲盗是什么意思?因为文学中有一股子不平之气,你打开《水浒传》,用的是当时的民谣“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这是要煽动造反啊!还有“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这是唐朝人李绅写的诗,怨气也深了!所以说,文艺里头还包含了和我上述的第一点完全相反的性质,带有“后门”性,带有躲避性,甚至带有反叛性。

      “五四”以后的新文学运动有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左翼的文学思潮,在文学运动乃至于在话剧、电影和音乐活动中,逐渐占据优势。许多的作家、艺术家,他们选择了对旧中国的批判和否定。先说巴金,他开始不是共产主义者,他的第一篇小说是《灭亡》,第二篇小说是《新生》,写的是煤矿工人的痛苦生活,他写的革命带有某种空想性。虽然他写的革命与共产党的革命没有太多的共同之处,但是,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当中,读了巴金的书就上解放区的大有人在。再说老舍,他初期对共产主义思潮有些不接受,特别是部分作品显示着他对马克思主义和共产主义的保留色彩。老舍最有名的小说是《骆驼祥子》,你看了《骆驼祥子》就会得出一个结论:旧中国不革命就没有别的出路。不来一次天翻地覆的革命,这个社会就没有希望!再说冰心,冰心的父亲曾经是北洋水师及后来的国民政府海军的高级军官。冰心的很多作品虽然赞美爱,但是她也有些作品写到社会黑暗的地方,对旧中国的批判同样激烈。比如她写的《去国》,写一个海归,当时的留学生,回来以后,在旧中国一点希望都没有,就又出去了。她还有一篇《到清龙桥去》,写军阀混战造成的人民苦难。

      中国有一个不同于苏联的特点是,文学选择了革命,作家倾心于革命。这就出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对比。俄国十月革命一发生,包括那些最同情革命的作家都吓坏了。几乎全部像点样的作家都跑了,高尔基也跑了。他是一个同情革命的作家,写过《母亲》,为这部小说,列宁和普列汉诺夫还发生了激烈的争论,列宁认为《母亲》是一本最合乎时宜的小说,而普列汉诺夫认为《母亲》在高尔基小说里不是最成功的。还有一个离开苏联的著名作家是阿·托尔斯泰,但是后来他又回来了,不但回来了,后来又最热情地歌颂斯大林,他有一部长篇小说被拍成电影,叫《彼得大帝》,暗喻今天的俄罗斯需要彼得大帝,能把国家振作起来,把俄罗斯变成一个强国。高尔基后来也回来了,他和列宁还有过一些争论。而有些作家一辈子就选择了留居国外,如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俄罗斯作家蒲宁,十月革命后跑到法国直至去世。中国就不一样了。1949年10月以后,很多文艺家千辛万苦回到北平,有从美国回来的,有从日本回来的,有从欧洲回来,有从香港(地区)回来的。舒乙说中国作家选择往解放后的北平走,还是跟着蒋介石政权往台湾走,大概的比例是,十分之九是选择留在新中国,十分之一跟着蒋介石走了。如,去台湾的梁实秋,还有的去了香港,如写过《鬼恋》和《吉卜赛的诱惑》的作家徐訏。胡乔木当年有一个说法,他认为,中国革命在文化上和思想上的准备比俄国的十月革命更成熟。这种说法是不是站得住,可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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