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的整合与超越  

作 者:

作者简介:
赵天舒,巴黎第十大学文学、语言、表演博士院。

原文出处:
文学评论

内容提要:

“经验”是西方思想中的重要概念之一,本雅明和巴塔耶分别通过各自对经验的论述,深刻反思了欧洲文化的理性传统。二人笔下的经验既有很强的相似性,又存在着根本差别。如果说经验在其本意上指向某种在场,那么本雅明的“本真经验”与巴塔耶的“内在经验”则代表缺席。这种缺席在他们的思想体系中分别体现为“光晕”与“神圣”,即存在的原初与完满状态,一种自人类诞生初始便遗失的在场。对这种在场的缺席,本雅明和巴塔耶选择以不同的方式来面对。前者力求整合理性的要素,让缺席的在场以“星丛”的面貌重新显现,后者则试图超越理性,走向“黑夜”即缺席本身。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22 年 0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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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雅明与巴塔耶是20世纪欧洲的两位重量级思想家,他们在很多方面都具有某种相似性,其中最重要的是二人对“经验”这一概念的反思。首先,经验是两位思想家终其一生所思考的核心主题之一。虽然本雅明没有专门就这个概念做鸿篇巨著,但经验问题一直穿插在他的思想与写作之中,从早期的形而上学与神学思考到后期的唯物主义转向,我们都可以找到对这一概念的丰富阐述。巴塔耶则更无须赘言,他的思想精华都体现在著于二战期间的《内在经验》(L' Expérience intérieure)一书之中,而该术语一经登场便成为了他的核心概念,在其后来的作品中随处可见。其次,经验是西方现代哲学的关键概念之一,是理性与逻辑思辨思维的主要阵地,本雅明与巴塔耶选择在其上大做文章,正反映了二人对理性的抗拒与反思,反映了他们冲破哲学传统束缚的决心与为理论注入新鲜血液的创见。最重要的是,二者对经验问题的思考在很多方面都具有极强的相似性,这足以让我们突破时空的限制和文献的缺失,在他们之间建立一种联系。但这种联系又不仅仅是为了表明二人思想的趋同,我们更希望通过研究这种联系,来发掘他们之间根本的差异[1]。

      在进入本雅明与巴塔耶的世界之前,需要对经验一词的基本内涵作十分简略的说明,从而明确二人反思的针对性所在。法语的经验expérience一词源自拉丁语experiri(意为“尝试、考验、遭遇”),后者则同periculum(意为“磨难、危险”)有着相同的词根。主体通过与客观世界进行互动,在经受磨砺之后获得新的认知从而改善并提升自我,这样的过程与结果便是经验。德语的Erfahrung直接对应法语的经验,它也指主体经过艰难险阻的旅程后所形成的知识,因为Fahrt(“旅程”)同时意味着Gefahr(“风险、危难”)。但德语中还存在另外一个类似于经验的词汇Erlebnis,它由Leben(“生命”)变化而来,更强调一种通过亲身经历与感受所获得的经验,更加个人化与直观化,通常被译做“经历”或者“体验”。这样的区分并不存在于法语之中,若要表达一种个人体验,法语中常用的表述是expérience vécue。简言之,经验更强调一种客观化的、确定的、集体认同的知识,是西方历代学者譬如德国古典哲学家们所尊崇的基本认知方式;体验则偏向一种主观意识,是现象学家们的重点研究对象[2]。笼统来说,在西方思想史中经验始终是逻辑思辨思维的领地,是人类运用理性获得科学与真理的途径。

      在此语境之下,德里达便对经验这个概念做了如下定义:经验“属于形而上学的历史,而我们只能勉为其难且谨慎地使用它。‘经验’始终表示与在场(présence)的关系,不管这种关系是否具有意识的形式”[3]。按照这一定义,经验在其传统意义上始终指涉主体与客体之间的一种关系。当然客体既可以是外部世界也可以是显现于主体意识内部的现象,但主客双方都必须同时保持在场,经验这一关系才得以维系。因此,如果我们回到经验的词源意义上来看,那么它就仿佛是奥德修斯历经千险返回故土的万里归途。它是一场充满了艰难险阻的旅程,但狡黠的英雄凭借着自己的理性算计渡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当旅程终结之时,一切阴霾都被驱散,奥德修斯也得以与妻子珀涅罗珀和儿子团聚。也就是说,经验最终指向在场,也许主体认知的过程波折不断,但最后总会走向真理。然而,本雅明和巴塔耶的经验与这一传统背道而驰,在他们那里,经验不仅不断将自我置于危难之中,而且最终意味着缺失与缺席(absence),意味着返乡无望,是一条没有终结的旅途。理性在此失灵,真理也成了虚妄,旅人永远无法获得让他魂牵梦绕的安宁。于是我们便需要具体阐述,二人究竟是如何通过各自对经验的论述来反抗西方理性传统的。

      一 “本真经验”与“内在经验”:存在的原初在场

      本雅明的思想大致可以分为两个阶段,前期主要具有形而上学与犹太神学的色彩,后期转向了唯物主义。他对经验的论述贯穿始终,且一直呈现为某种同时消融了主体与客体的完满状态。在他早期的文章中,经验问题始终与上帝联系在一起。但这个上帝的概念并非德国古典哲学所认为的那种绝对而终极的客体,并非主体通过漫长的思辨旅程而通达的认知的终点,而是指一种原始的、难以言喻的、主客未分的统一状态。在这个意义上,本雅明反对将经验看做是主体通过理性把握客体从而获得的某种客观知识。譬如他在《论未来哲学纲领》中表达了对康德的保留意见,认为后者的经验虽然离不开主体先验的认知能力,但这个主体本质上是一种“后天经验意识”,因此其经验归根结底是一种后天习得的知识,是某种“昙花一现的”“暂时的”“受困于时代束缚的”知识,例如“启蒙运动时代”的经验[4]。他认为“未来哲学”应当摆脱这种平庸的知识论并重塑“本真经验”(authentischen Erfahrung),即一种“立足于纯粹(先验)意识”的经验。这里的先验不仅仅是康德所谓的主体意识的先验范畴,更是指一种先于主客之分、存在于上帝之中的原初统一。因此这样的经验便是一种“真正的宗教”、一种“纯粹的知识”,而不再是“两个形而上学实体之间的关系”,即主客关系[5]。此外,在本雅明看来,这种神圣的经验与语言密不可分。但这里的语言并非某种用以日常交流、传达意义、作为工具的语言,即建立在主客体对立关系之上的语言,“其交流的途径为语词,指涉为物,对象为人”,反之,它是作者在《译者的任务》中提出的“纯语言”(reine Sprache),一种“没有交流的途径、指涉与对象”的语言,在其中“人的精神本质与上帝相通”[6]。这从另一个方面表明,本雅明通过他所谓的本真经验,力图突破理性传统所主张的那种建立在思维主体与客体互动之上的知识论,回到主客一体,实现万物归一,重现一种具有宗教意味的完满与融合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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