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号作为人的存在方式

作 者:

作者简介:
赵毅衡(1943-),男,广西壮族自治区桂林市人,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符号学—传媒学研究中心”主任,主要从事符号学、叙事学、形式论研究,四川 成都 610064

原文出处:
学术月刊

内容提要: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2 年 07 期

关 键 词:

字号:

      [中图分类号]I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39-8041(2012)04-0096-12

      人为了肯定自身的存在,必须寻找存在的意义,因此符号就是人存在的本质条件。没有意义,“人化”的世界不能成立,符号也就消失。现象学家杜夫海纳(Mikel Dufrenne)指出,只有意义才能充实符号形式:“没有意义,声音只是噪音,对白只是叫嚷,演员和背景只是怪装的影子和斑点。”①只有在有意义的情况下,美才是心灵意蕴的感性显现,意义才获得形式。

      没有符号,人类无法表现或理解意义,从而不能作为人存在。不仅表现,解释一样要靠符号。使用符号,不仅是为了“表现自我”的需要,我们只有用符号才能思想,或者说,思想也是一个产生并且接收符号的过程。因此,皮尔斯认为人本身是一个符号:“每一个思想是一个符号,而生命是思想的系列,把这两个事实联系起来,人用的词或符号就是人自身。”②如果我们同意皮尔斯的观点,个人的思想也必须用符号才能进行,那么,当我一个人思考时,本是交流用的符号,内化为个人思想。那样,本属于个人的世界——沉思、幻觉、梦境等心理活动,哪怕内容上是极端个人化的、隐秘的、被抑制而不进入表达的,形式上却是可以为他人所理解:这就是为什么符号学能讨论人性本质。

      如果思想即人本质的符号化,那么人的本质也是“符号性的”。在语言转折之后,学界都同意:“言说者言说语言”的旧观念,应当被理解为“语言言说言说者”。③从符号学角度扩大言之,不是我们表达思想需要符号,而是我们的思想本来就是符号:与其说自我表意需要符号,不如说符号让自我表意。人的所谓自我,只能是符号自我。④

      以上这种讨论似乎很抽象,肯尼斯·伯克对此做过一个非常出色的解释。1966年,他的著作《作为符号行为的语言》第一章“人的定义”,呼应卡西尔“人是使用符号的动物”。他认为:人的思想实为一个符号的“终端屏幕”(terministic screen),世界通过它才“有了意义”(makes sense),才能被我们理解。例如,没有地图、地理书、经纬度这些似乎是纯粹的符号工具,我们不可能对世界地理格局有任何认识。因此,拥有完全不同地理符号体系的人,世界就会完全不同。他的结论是:“没有符号系统,世界就没有意义形态。”⑤如果我们按“天圆地方”地理理解世界,我们就居住在一个非常不同的世界上。

      地理世界如此,人在世界上要处理的一切,包括家庭、人际关系、信仰、意识形态,甚至生死,无不如此:我们的世界和人生,无非是这些因素的组合。因此,有理由说:没有符号给与人的世界以意义,我们就无法作为人存在于世:符号就是我们的存在。

      皮尔斯说:“每一个思想是一个外在的符号,证明人是一个外在的符号。”⑥这个说法,听起来似乎过分了一点,但是后来很多论者得出类似的结论。例如,朗格说:“没有符号,人就不能思维,就只能是一个动物,因此符号是人的本质……符号创造了远离感觉的人的世界。”⑦

      皮尔斯的“人的符号本质”论述,是极其大胆的思想,他把我们的内心活动看成并非完全私人的领域。这实际上是向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论,以及弗洛伊德和拉康的心理分析打开大门:我们的思想,无论是社会意识,或是所谓的个人思想,还是拒绝被表现的潜意识,都是以符号方式运作的。

      要传送一个意义,发送者能发出的只是符号文本;要接受一个意义,接收者能接收到的也只是符号文本。那么,发送者如何能让接收者相信,他发出的符号必然有意义;接收者如何能肯定,他接受的符号必然有意义,从而开始对符号进行解释?毕竟,接收者不会花力气解释没有意义的符号。

      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符号的意义本体论:把世界变成有意义的世界,是人生存在这世界上之必需。人有生存本能,也就必须有意义本能:人时时刻刻做好符号化的站位,时刻准备对观察到的现象做符号化,也就是找出意义。

      任何感知,只要能被当作意义的载体,成了符号;被认为携带意义,就使符号成为符号。这两个断言似乎同义反复,实际上却是人作为人的存在需要:我们不能容忍感知到的世界缺乏意义。因此符号学必然的前提是,任何符号必然有意义。没有这个前提,解释就失去最根本的动力。而一旦接收者放弃解释,被经验物就成为纯然的感知而不再是符号,此时受到最大损害的不是世界,而是放弃解释的符号接收者。

      意义是人生存的本质需要,我们无法延续一个与意义不相关的生存。艾柯主张在符号学中取消“意义”和“指称物”这种“不确定术语”,他建议用“文化单位”取代之。⑧但如果意义必然是文化的,人的本质就完全公共化了。个人性的意义解释是存在的,我们有时候不是作为社会的人存在。

      符号之接受,必然以有意义为前提。很多论者谈过符号的两面,索绪尔提出能指与所指是符号的两面,犹如一枚硬币的两面;班维尼斯特也讨论过凡是表意必然有“表达面”与“内容面”。这个比喻不错,因为我们不可能同时看到硬币的两面,同时我们也确信,这两面实际上构成一个东西:符号不可能把自己从意义上剥离下来,携带意义是符号之所以为符号的前提。

      因此,接收者解释一个符号,先决的假定就是这个符号有文本意义:这个硬币有另一面。诚然,解释活动最后不一定能达到一个接收者认为的“正确”解释,甚至不一定能达到一个接收者认为的“有效”解释。不管何种情况,接收者“意识”到意义之存在,才能推动解释。必须假定“投之以木瓜”必有意义,才会迫使接收者解释这个木瓜。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