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I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39-8041(2011)06-0116-07 文学作品是由语言文字组成的,这决定了文学相对于其他艺术的特殊性。在亚里士多德那里,“诗起源于摹仿,而摹仿媒介的不同决定了不同的艺术类型,例如颜色、姿态、声音和语言,便分别对应于绘画、雕塑、音乐和诗(文学)。这是将文学定义为‘语言艺术’的最早的明确表达”①。 既然文学的媒介是语言,那么无法掌握语言的人自然不能进行文学创作。如此推理,图画的媒介是颜色和图形,无法看到颜色与图形的人便不能绘画。但是,2005年1月,美国《新科学家》刊登了《特殊感官:盲人的视觉艺术》一文,打破了这种常识性认识。一个天生的盲人56岁的阿玛甘(Armagan)凭着触摸与想象创作出了很多符合透视原理绘画作品。哈佛大学的两位教授的研究结论是:“阿玛甘想象他所触及的物体,他的视觉皮层会被略微激活。但是当他绘画时,他的视觉皮层的反应就好像他能看到。”②无独有偶,近年来中国媒体也相继报道了很多国内盲人作画的新闻。③看来,盲人似乎可以在完全依赖视觉的绘画领域有所建树,那么当盲人控制相对绘画艺术更依赖于抽象语言的文学达几个世纪之久的时候,又会对文学创作产生什么样的深远影响呢? 一、“失明”的起点 文学在今人看来无疑是正常人的事,与盲人无缘。但是溯及中西文学的源头就可以看到,无论是《诗经》还是《荷马史诗》都留下了太多盲人作家的身影。 《周礼·春官·叙官》载:“大师,下大夫二人;小师,上士四人;瞽矇,上瞽四十人,中瞽百人,下矇百有六十人。”④郑玄注:“凡乐之歌,必使瞽矇为焉。命其贤者以为大师、小师。”“瞽矇”就是古时对盲人的称呼。《国语》、《诗经》、《史记》中也有盲人诵诗写史的记载。可见在周朝,礼乐诗诵活动基本是由盲人来完成的,很多史料记载也证明很多盲人充斥于王朝之中。而盲人作史的说法还可商榷,《史记·太史公自序》中有“左丘失明,厥有《国语》”,但“可释为‘佐孔丘明史而有失明细,于是有《国语》之继’。左丘明并非盲史官”⑤。《国语》中也有“瞽史”的记载。但“史”而连及“瞽”,不过是“以足辞句,以谐音节”之用。⑥再看西方文学的源头《荷马史诗》,荷马历来被看作一位盲诗人。按维科的看法,“据传说,荷马是个盲人,因此他才叫做荷马,Homēros在伊阿尼亚土语里意思就是‘盲人’……荷马自己曾称在贵人宴席上歌唱的诗人们为盲人,例如在阿尔岂弩斯招待攸里赛斯的宴席上唱歌的以及在求婚者欢宴中歌唱的都是盲人”⑦。维科同时认为荷马并非一个人,因为“他们都盲目,所以都叫做荷马。他们有特别持久的记忆力。由于贫穷,他们要流浪在希腊全境各城市里歌唱荷马的诗篇来糊口。”⑧这种巧合令人不禁想到,为什么中西文学不约而同地都以一群盲人创作为起点?⑨ 随着新的考古成果与发现,古希腊的“特洛伊城被确认为陷落于公元前1180年”⑩,而公元前4世纪“荷马史诗就是教科书……其为教科书的历史之悠久,任人想象。即便只有大地方的贵族子弟的老师才有史诗的写本或其部分,抄本的生产也必定早就开始了”(11)。公元前6世纪,《荷马史诗》在希腊已经广为知晓,雅典可能在此时就开始对荷马史诗进行校订了,“我们必须把这种公元前6世纪的雅典校订本看作是所有荷马史诗的原始稿本”(12)。这样,从特洛伊战争到有荷马版本的史诗抄本,其间至少经过了近六百年,而庞大史诗系统的形成也的确需要积累很长时间。另一方面,中国的“夏商周断代工程”将“武王克商之年……选定为公元前1046年”(13),至东周结束的公元前771年,其间也有近三百年。也就是说,盲人们在东西方文坛活跃了几个世纪之久! 荷马(们)根据民间的神话传说形成自己的故事底本(神话故事在《荷马史诗》之前就已经有在),并选择自己的说讲方式。对于《诗经》,《颂》、《雅》、《风》的作者多出于宫廷,即便是民间采诗,其采编过程据《汉书·食货志》记载“行人振木铎徇于路以采诗,献之太师,以其音律、以闻天子”,而“太师”就是前文《周礼》提到的盲人“大师”,即《诗经》最终的编订者。“可能周王朝的乐官在《诗经》的编集和成书过程中,起了相当重要的作用。大约公卿列士所献之诗,以及采集来的民间之诗,最后都集中到王朝乐官手中,乐官掌管的诗一定很多,整理编选其中的一部分为演唱和教诗的底本,是完全可能的。”(14)从《诗经》的文字上来看,太师“显然对那些面貌互异的作品进行过加工整理,有所淘汰,有所修改。所以现存的《诗经》,语言形式基本上都是四言体,韵部系统和用韵规律大体一致,而且有些套句出现在异时异地的作品中。古代交通不便,语言互异,各时代、各地区的歌谣,倘非经过加工整理,不可能出现上述情况。可以认为,由官方制作乐歌,并搜集和整理民间乐歌,是周王朝的文化事业之一,在《诗经》时代是不断进行着的。”(15) 盲人虽然不是文学作品最初的创作者,但却是这些作品的“立法者”,经过他们的修订、打磨和再创作,这些作品开始以某种特定的形式流传起来。之所以由盲人来做这种工作,除了认为失明者可用“心之眼”通神,另一个原因是由盲人的生理特点决定的:“生来失明的人具有比正常人更敏锐的听觉……早年失明的人的听力比有正常视力的人以及后来失明的人要强得多……根据科学家最新的研究,是他们大脑的视觉中心让他们拥有了这种优势……听力越好的盲人,他们的大脑视觉区越活跃。这表明,对于不能视物的盲人来说,大脑会有意地开发闲置不用的视觉区域来帮助听声。”(16)《诗经》和《荷马史诗》都是伴乐说唱的,对听觉极其敏感的盲人来说具有先天优势。另一方面,心理学实验证明,盲人“不能感受颜色和明度,必须依靠触觉来学习许多概念和识别许多物体。对环境的知觉组织,即空间上的排列,必须靠听觉和触觉来获得。……关于这些属性的知识必须靠对环境的直接触觉经验取得,或者在不能做到这一点时,就得靠细心的言语描述。”(17)直观认识的模糊带来了清晰的语言表达。《荷马史诗》和《诗经》的语言质朴、恳切,修辞手法运用的自然、平顺,却又给人深刻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