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美形式、文学艺术虚构与人的存在之间的关联,是随西方现代化进程而突显的。在这个过程中,一方面,人的主体性观念得到发展;另一方面,越演越烈的商品化、技术化以及工具理性造成人和种种现实存在的严重异化,使得人的观念与现实的冲突日益激化,于是,迫使人寄希望于文学艺术的虚构性,企望通过文学艺术建构一个与现实世界相区别、相抗衡的虚构的审美世界,为自己建造精神家园,重新获得人性的健全、和谐;而审美形式则正是文学艺术虚构的审美世界的构建者,又是审美世界与现实世界相区别的标识,因而,也是引领人进入这一世界的向导。与此同时,也只有进入这个虚构的审美世界,“形式”才成为“有意味的形式”和“生命的形式”,也即真正成为“审美形式”。从这一角度来看,审美形式正体现着人的一种独特的、最为本己的生存方式。 一 古希腊的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就已经认识到文学艺术的虚构性。文艺复兴时代,英国诗人锡德尼在《为诗辩护》中进而将虚构视为文学的根本性质。他指出,诗人凭借虚构来创造“另一个自然”,如果说自然的世界是“铜的”,那么只有诗人才给予我们“金的”。正是对卓越形象的虚构,才是诗人的“真正的标志”,也使诗人的作用不但远胜于历史学家,甚至胜过哲学家。“虚构是可以唱出激情的最高音的”①。至浪漫主义时期,文学与虚构的关系及其意义更得到了多方面的阐发。 18世纪90年代,面对西方工业化、现代化以及由此所带来的社会生活巨大变化,席勒敏锐地将文学艺术与人的生存状态联系起来思考。他深深感受到工业化所造成的人的异化、碎片化,因而主张艺术必须摆脱现实,越出需要,成为自由的女儿②。于是,文学艺术虚构被提到关乎人的存在的意义上来认识。 20世纪以来,爱德华·巴罗提出了文学艺术“反现实主义本性”的命题来张扬虚构性③。海德格尔将文学艺术置于人与世界的关系演变中来考察。他认为,古希腊人与世界有一种和谐亲密的关系,可是,自从现代主体和现代科技诞生以来,就不可避免地造成了人与世界的分裂,世界开始被作为“世界图像”来把握,世界被扭曲了,存在者之真理被遮蔽了,甚至连生命也被交给技术制造去处理。只有在诗和艺术所创造的“另一个天地”,人与世界融洽无间的统一关系才重新得以恢复,大地敞开了,真理显现了④。马尔库塞进一步强调了文学艺术的虚构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区别,并称其为“异在世界”;在这里,人的“新感性”得到塑造,感性与理性得到协调,正是这个重获健全的人为现实世界的重建提供了解放力量。萨特则将文学艺术的虚构性建立在人的存在虚无化的基础上,给予文学艺术虚构以有力阐释。他认为,虚构使文学艺术超脱于现实,同时,也让作家和读者从现实的社会历史关联中脱身出来而成为“普遍的人”⑤。 上述学者都从各自独有的角度深刻阐述了文学艺术虚构对人的生存的意义,可是,为什么文学艺术虚构能让人与世界的关系复归于融洽和谐?它究竟是通过怎样一种机制而让人的感性与理性相协调?又是如何让人摆脱自身的局限性而还原为“普遍的人”? 二 在《虚构与想象》中,伊瑟尔从文学人类学角度对文学虚构作了深入细致的探析,他批评将现实与虚构相对立的传统观点,并以“三元合一”(a tried)来取代“二元对立”理论。他说,“文学文本是虚构与现实的混合物,它是既定事物与想象事物之间相互纠缠、彼此渗透的结果。”“虚构对现实的越界,为想象对现实的越界提供了前提和依据,没有这个依据,想象就难以施展其魅力。在这个过程中,虚构化行为充当了想象与现实之间的纽带。”⑥在伊瑟尔看来,文学的虚构化行为同时包含着“选择”和“融合”,“选择”将一种跨文本的真实性引入文本之中,将不同系统中各种被选择的因素带入共同的语境;“融合”作为选择的重要的互补方式,使各种不同因素组成一个有机整体,成为一个文学文本。然而,为什么这么一个经过选择和融合而构成的“大拼盘”就能成为文学作品?各种或虚构或现实的因素以什么样的比例和方式搭配才能区别于“日常行为中的虚构”而使文本本身就“昭示着一种虚构特性”?为什么一张字条,只要分行书写,也可以读作一首诗?一个“现成物”也同样能够成为艺术呢?显然,伊瑟尔的虚构理论是难以解释这些问题的。 其实,文学艺术活动区别于人类其他实践活动的关键在于其独特的意向性关系,文学艺术世界是人在虚拟意向关系中构建的虚构世界。正如马克思将人掌握世界的方式予以甄别,马丁·布伯将人与世界的关系区分为“我—你”和“我—他”关系,人对世界的掌握方式、人与世界的意向性关系是随着人类活动领域的分化而分化的,“分化”造就了掌握方式、关联方式的多样性。 文学艺术作品并非如伊瑟尔所说混合着虚构和现实,在审美视野中,它整个儿都处在与现实相异在的虚构世界。在文学艺术活动中,虚构和现实相交织根源于人与世界之间意向性关系的多样性和各种意向性关系的可转换性。人在实践过程中习得了种种意向能力,他既可以与文学艺术建立虚拟意向关系,共同建构虚构的审美世界,又可以转而以认识批判的态度看待文本中采自现实的各种元素,挖掘蕴含其中的社会历史内涵。这就是说,创作和欣赏过程既非单纯的审美,也非认识批判,而是种种意向性关系的交织,人总是与作品处在不断转换变幻的关系中,处在不断摆动迁移的位置上,处在一种马里奥·佩尔尼奥拉所说的“过渡状态”。但是,文学艺术之所以成为文学艺术,就在于它虽然可以与人建立种种关系,却不能失去虚拟意向关系,不能背弃由虚拟意向关系所构建的虚构世界。文学艺术的审美特征就植根于虚拟意向关系所构建的虚构世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