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文论范畴的邻界耦合与对待耦合

作 者:

作者简介:
汪涌豪,男,浙江镇海人,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上海 200433

原文出处:
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中国古代文论中有许多近义范畴,又有许多对待范畴,前者由意义邻近的名言耦合而成,后者则由意义对待的名言耦合而成。古人好用此类名言界定与论说文学,既是出于慎终追远的文化心理和认知习惯,不愿别作新词,以冲冒被人指为汩没本源、鲁莽率意的考虑,也是为了保证立论的周洽与深刻,从而最大程度地开显文学创造的内里机理,并有以体现天地万物相偶相成的运化规律。它在在体现了中国文学的人文根性,也是构成传统文论的重要特点之一。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2 年 02 期

字号:

      文艺理论研究

      主持人语

      经过几代人的努力,中国古代文论研究在20世纪90年代终于找到了一个新的突破口,那就是对文学批评范畴及体系的研究。由于文论范畴以感性经验为对象,以对客体的辩证思维为特色,反映了不同历史时期人们所达到的认识深度。从此角度出发研究古文论,可以排斥历史偶然因素的干扰,最大程度地以纯净化的逻辑形式,再现古代作家、批评家的认识发展过程,所以,它成为人们探索传统文学创作与批评内在规律和本质特征的一个重要的切入点。然而,这一工作的艰巨性是人们所未曾料及的。与西人视全面罗列审美范畴,并以此涵盖整个美学领域为19世纪以来绝大部分美学家的夙愿一样,长期以来,基于传统文论在整体上体现出的“范畴文论”与“范畴美学”的征象,即从很大程度上说,历代人对文学的探讨是从对文论范畴的界定开始的,又表现为对文论范畴的衍说或分疏,范畴的研究也成为研究者整体推进古文论研究,更新与提高其研究水准的重要着力点。人们希望经由对文论范畴及体系的研究,提领起传统文学批评的全局,并有以照见中国文论未来的进路。正是有鉴于此,此次我们组织了三篇相关论文,以期从不同的角度,对与范畴相关的问题,从范畴的构成范式、主要特征到逻辑体系,作出新的研究,希望能够假此进一步推进相关研究走向深入。不当之处,敬请批评。

      汪涌豪

      中图分类号:I 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919(2011)06-0020-08

      中国古代文论中有许多近义范畴,如明人费经虞《雅伦》卷十五引《弹雅》语,称“诗得本色,粗不嫌麄,纤不嫌弱,枯不嫌腐,荡不嫌淫,质不嫌疏,文不嫌巧,古不嫌涩,今不嫌时,方为有用之作”。其间“粗”与“麄”、“纤”与“弱”、“荡”与“淫”、“文”与“巧”、“枯”与“腐”、“质”与“疏”、“古”与“涩”诸名言因意义切近,所以常被耦合成词。其他重要的如“高古”、“雄豪”、“奇诡”、“闲静”、“老重”等等,也都如此,由相邻而通的名言耦合而成。此外,它还有许多对待范畴,如明人李腾芳《山居杂著·文字法三十五则》论字法,“有虚实、深浅、显晦、清浊、轻重、偏满、新旧、高下、曲直、平昃、生熟、死活各样。第一要活,不要死。活则虚能为实,浅能为深,晦能为显,浊能为清,轻能为重,以致其余,莫不皆然”。其间组成范畴的名言之间,意义彼此对待,耦合成义,且类似的情况不仅限于字法,也见诸创作批评的方方面面,形成如“形神”、“有无”、“奇正”、“动静”、“繁简”、“浓淡”、“远近”、“巧拙”、“雅俗”、“离合”、“因革”等丰富的范畴序列。由于这种“邻界耦合”和“对待耦合”范畴数量众多,既蕴含着古人对文心的精细把握和深切体认,又关乎文论的言说特点与整体特征,故有必要予以专门考察。

      先说“邻界耦合”,这是古代文论范畴最常见的组合方式之一。如上所说,它是取两个意义邻近的名言耦合成一整严的范畴。古人常用这种组合方式来定义文学,并借以发覆幽微,以自树立。本来,随人的视界与感知的进化,汉语由独用单字发展到多任成词,最可能的方式首先就是从原来意义单纯的独体字中厘析出更多的子类,用以指说被日益感知到的事物的复杂质性与精微变态;其次是将两个意义邻近的独体字组合成词,用以更有力地涵括日渐广大的世界与变化丰富的事象。落实到文学也是这样,前者如汉代开始,由诗赋欲丽之“丽”厘析出“靡丽”、“温丽”、“弘丽”,再进而孳乳出魏晋六朝的“遒丽”、“壮丽”、“清丽”和“巧丽”;由文崇雅正之“雅”,厘析出“温雅”、“丽雅”,再进而孳乳出“明雅”、“闲雅”、“典雅”和“雅润”,如此等等。这种由单体名言到合体名言的孳乳与衍展,是古人对文学本身的认知日趋丰富的结果,也是这种认知日趋深化的表征,它为日后范畴的“邻界耦合”提供了成熟的语言条件和言说基础。

      唐以后,当人们欲对文学本身有更准确周延的定义,对与创作相关的原则方法有更精细深入的讨论,并为此别出主张,抗俗自高,就很自然地会调动自己的经验和体知,选择运用这种更具概括力和涵盖性的合体名言来指说与表达,由此造成真正意义上的邻界耦合范畴在文论史中的大量出现与运用。如时人论诗有所谓“四不”、“六迷”和“六至”诸说,意在通过简核明晰的裁断,对诗的特性有所界定,其中“气高而不怒”、“力劲而不露”,“以缓漫而为冲淡”、“以诡怪而为新奇”,“至险而不僻”、“至放而不迂”云云,实际上都是依托这种邻界耦合范畴展开的。宋人论文,有不满当时文坛“新者崖异,熟者腐陈,淡者轻虚,深者僻晦”,①以为“雕锼太过伤于巧,朴拙惟宜怕近村”;②更是运用此类范畴的典型。此后,有鉴于“天下之论文者”多惑于形近貌似,常陷入似是而非的认识误区,“嗜简涩则主于奇诡,乐敷畅则主于平易”,并“浅易以为达,好奇以为工”,③再加以类似“气高而易疏,情多而易暗,思深而易涩,放逸而易迂,力劲而易露,飞动而易浮,道情而易僻,新奇而易怪,容易而易弱”的毛病,④有时又在所难免,论者更指出,正如为人不可不辨柔与弱、刚与暴,作诗也不可不辨“淡之与枯也,新之与纤也,朴之与拙也,健之与粗也,华之与浮也,清之与薄也,厚重之与笨滞也,纵横之与杂乱也”。⑤故用邻界耦合范畴作运思表达工具的日渐增多。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