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批评似乎具有两栖性质。在前苏联,有的论者认为它是“艺术创作的独特形式”,有的则以为它应当是文艺学的一个特殊部门,因为“其基本特征同文艺学的概念相合”。我国也存在类似的对立意见,有的赞同法国批评家爱米尔·蒙太居的看法,把批评称作“第十个文艺女神”,有的则明确地将它规定为“一种科学研究活动”。艺术批评是介于艺术欣赏和艺术理论之间的一个领域。它可以侧重于艺术世界的欣赏品味,这样就具有很强的艺术性特点,甚至本身就是一种艺术创作;它也可以侧重于艺术世界的剖析抽绎,由此而具有鲜明的科学性特点,甚至造成批评与理论之间边界模糊。从这个角度看,批评的两栖性来自它所处的中介位置。 然而作为一独立的领域,批评虽以欣赏为基础又毕竟不同于欣赏:欣赏基本上流连于感性的直观与体验,批评则是欣赏的深化,要求进入知性把握层次;欣赏允许个人有偏爱,可以只表达个人的感受,批评则要求尽可能客观公正,代表某一群体发言甚至代表全人类的理性;欣赏可以只描述一种朦胧的感觉,批评则要求“说出道理”来。另一方面,批评虽求助于某种艺术理论的指导又毕竟不同于理论研究:艺术理论要求概括艺术现象的总体,艺术批评则一般只针对个别文艺现象而发;艺术理论力图抽绎出现象背后最一般的东西,艺术批评则可以只指出存在于个别现象中的特殊的东西;理论研究几乎纯用抽象思维,批评的过程常常是形象思维与抽象思维结伴而行。因此我们同意卡冈的看法:“批评既不是关于艺术的科学的一个领域,也不是艺术本身的一种形式,而是第三种东西。”(注:卡冈《美学与系统方法》,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142页。) 卡冈认为艺术理论同艺术批评的根本区别在于前者是“认识方式”而后者是“评价方式”,这种观点难于令人信服。诚然,批评在字源上有“评价”和“判断”之意,但是文化类事物的发展超出其字源义是常有的事。人类的心理活动的确存在着认识与评价两个方面的对立,不过这不能简单套用于理论与批评的区分。从事实上看,只有政治的、道德的批评才真正是评价性的,西方现代批评的主流却是认识性的,故而托马斯·门罗更强调批评的“描述性”;从逻辑上看,这种观点割断了批评与理论的表里关系和转化关系。批评中有认识,具有客观性(评价着眼于价值,卡冈承认价值“是主观的”),它向理论的过渡是从对个别、特殊的认识向一般、普遍的认识过渡。确定批评同理论及欣赏的根本区别,只能参照人类心灵的三个层面而不是两大系列:欣赏基本上是感性的;理论是纯知性的,且一般限于认识方面;批评虽以知性活动为主,同时也以感性玩味为基础,有时甚至深入到志性领域。 艺术批评是运动中的美学。相对于既成理论而言,批评是一种活跃的革命的因素,因它能及时反映现实文艺现象的勃勃生机。如勃兰兑斯所言:“批评是人类心灵路程上的指路牌。批评沿路种植了树篱,点燃了火把。批评披荆斩棘,开辟新路。因为,正是批评撼动了山岳——撼动了信仰权威的山岳,偏见的山岳,毫无思想的权力的山岳,死气沉沉的传统的山岳。”(注: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第五分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383页。) 进行艺术批评,不可能没有标准,鲁迅说得好:“我们曾经在文艺批评史上见过没有一定圈子的批评家吗?都有的,或者是美的圈,或者是真实的圈,或者是前进的圈,没有一定圈子的批评家那才是怪汉子呢。”(注:《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5卷第428页,第6卷第430页。)运用一定标准、尺度进行“判断”,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价值评价,科学家研究问题同样存在尽度或标准,但它不是根据人自身的直接功利或道德需要提出来的,如果称之为“评价”,不过是一种宽泛的说法。 文艺批评史上有过的批评标准多种多样,当代我国批评界常用的有以下几种:(1)美学观点与历史观点相统一。(2)政治标准和艺术标准相统一。(3)思想性与艺术性相统一。这些批评标准虽然指称范围不同,但都建立在“内容”与“形式”的二分法基础上。它们既要求内容求实、健康,合乎历史发展或合乎某种政治需要,又要求形式完美、独特,合乎美的规律,具有感人力量。显而易见,这些尺度本身包含了全国衡量作品的可能性。它们都有历史地存在的理由,可以推想,它们还将继续存在下去,因作为一个研究人类社会历史运动的思想家,或作为一个处于激烈的阶级斗争漩涡的政治活动家,或作为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公民,他们不能不重视文艺的历史价值、政治价值或道德价值。问题是不能将某一批评标准绝对化,因为不能要求人们都是思想家或政治家;且同是社会责任感,常因价值观念不同而处于两极对立状态。把某一批评标准定为一尊,成为浜田正秀所谓的“绝对主义标准”,很容易造成“缺乏独特个性”的批评,并由此造成接受大众审美趣味的单一化,导致文艺创作的畸形发展,甚至带来百花凋零。实践上看,这类二元批评标准都存在准确把握的困难,往往使批评向政治、思想、历史的内容方面倾斜;理论上看,它们把“美”、“艺术”、“艺术性”等基本上归结到艺术品的形式方面,对一些实体概念有架空阐释的危险:难道“美”、“艺术”不包含内容,而只是与内容并列的因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