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叙事资源的压抑、激活与再造

作 者:

作者简介:
郭冰茹,中山大学中文系

原文出处:
文艺研究

内容提要:

在当代小说的叙事研究中,重建其与传统叙事资源的对话关系是一大难题。现代以来,中国小说深受西方影响,传统叙事资源若隐若现地渗透在现代小说的发生与发展之中,但是这样的进程常常被忽视。上世纪80年代的“小说革命”使这一问题再次突出,却转瞬即逝。在当代文学的言说方式和文化身份危机出现后,确认传统叙事资源的当代性意义,激活与再造被压抑的传统叙事资源,成为解决危机的一种方式。这一方式对小说究竟能够产生怎样的影响,决定了小说能否发生新的“革命”。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1 年 07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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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现代小说在西方影响下催生,其观念、文体是比较西方化的,但传统叙事资源的各种因素也若隐若现地在现代小说的演进中被改造和激活,这一状况持续到当代。“十七年”小说在文体、风格上都曾强调民族性;上世纪80年代小说写作逐渐繁荣并呈现出不同的路径,贯穿其中的一个重要问题是对西方现代性的回应,“寻根文学”突出了小说家择取传统叙事资源以回应西方现代性的方式;90年代中期以后,特别是21世纪以来,曾分属“寻根文学”、“先锋文学”的作家如莫言、韩少功、格非等都有明确回归传统叙事资源的意识与实践,主张不写欧化的小说,其作品的精神和叙事结构等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因此,当代小说与传统叙事资源的关系,成为典型的“中国问题”。在文学的文化身份日趋重要、需要新的创作来源的当下,重建小说与传统叙事资源的对话关系具有重要意义。

      “传统叙事资源”有时被表述为“本土叙事资源”、“中国叙事传统”等,在时间上通常指中国古代,在空间上相对于“西方”或“世界”,大致包括古典小说、史传文学和民间资源等。

      陈平原的《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和《中国现代小说的起点》在援引叙事学理论讨论晚清小说的文体变化时强调,传统文学中的各种成分通过移位与杂交改造了中国小说。格非在谈论中国小说的“两个传统”时说:“一个不容忽视的现象是,近现代以来的小说对古典小说不同文类的重新书写和择取从未中断。”①他给出的例子有:鲁迅之于神话,沈从文之于唐传奇,废名之于汉赋、六朝散文和唐人绝句,汪曾祺之于明代的小品,张恨水和张爱玲之于章回体小说。这样的例子还可以举出许多,比如阿城之于笔记小说,何立伟之于唐人绝句等。

      当代小说对于传统叙事资源的重新书写和择取从未中断,这为我们研究当代小说创作中传统叙事资源的压抑、激活与再造提供了论述的历史基础。以“十七年”小说为例,我们可以看到“革命英雄传奇”在讲述故事、塑造人物等方面的传统叙事特征,章回体小说在“革命叙事”中的短暂出现与消失,民间叙事传统的挖掘与整理对小说写作的影响,意识形态美学对传统叙事资源的修正,以及社会主义文化想象与作家对叙事传统的认识等。即便是“文革”时期,传统叙事资源的影响依然存在,如小说主流话语对叙事传统的“革命”与继承,“手抄本”小说中的通俗性和大众话语的参与,文人写作的叙事传统背景等,在小说的文化传统遭遇“断裂”的情形下,传统叙事资源仍然有某种延续。当然,这两个时期的小说创作处于与西方隔绝的大背景中。

      80年代以后,“西方”再次成为“现代”的代名词,中国思想界、包括文学界都是在对西方的想象中理解现代化的。在某种意义上说,1985年前后的“小说革命”是“现代性焦虑”的一种结果。在讨论80年代的“小说革命”时,通常会把“先锋小说”视为对西方现代性的回应。实际上,“寻根文学”也是这一回应的组成部分。两者之间的差异在于侧重西方还是本土。就小说技术而言,“寻根文学”并不拒绝现代派技巧,就连被称为“寻根文学”代表作的《爸爸爸》也未尝不可视为“先锋小说”。在对待传统资源方面,与“先锋文学”相比,“寻根文学”的态度正面而积极。蔡翔在《〈上海文学〉与“杭州会议”》中这样回忆当时的情况:“饶有意味的是,‘杭州会议’对中国文化的重视,却未引出任何狭隘观念或者复古主义,没有任何这方面思想的蛛丝马迹。相反在这次会议上,现代主义乃至西方的现代思想和现代学术仍是主要的话题之一。”②他认为,“寻根文学”仍然是在现代性召唤之下的写作。韩少功的《文学的“根”》几乎被视为“寻根文学”的“宣言”。在这篇不长的文章中,他不仅讲到对待西方的态度,而且着重提到了乡土中所凝固的传统文化对中国文学的重要性。他谈到回到传统与西方的关系时说:“这丝毫不象征着闭关自守,不是反对文化的对外开放,相反,只有找到异己的参照系,接收和消化异己的因素,才能认清和充实自己。但有一点似应指出,我们读外国文学,多是读翻译作品,而被译的多是本国的经典作品、流行作品或获奖作品,即已入规范的东西。从人家的规范中来寻找自己的规范,模拟翻译作品来建立一个中国的‘外国文学流派’,想必远景黯淡。”③今天回头来看80年代以来以西方小说为主要参照的一些探索作品,确实存在他所说的中国“外国文学流派”这样的毛病。

      尽管韩少功未用“民间资源”这样的概念,但整篇文章对民间资源十分重视:“文学有‘根’,文学之‘根’应深植于民族传统文化的泥土里,根不深,则叶难茂。”“乡土中所凝固的传统文化,更多地属于不规范之列。俚语,野史,传说,笑料,民歌,神怪故事,习惯风气,性爱方法等等,其中大部分鲜见于经典,不入正宗,更多地显示出生命的自然面貌。它们有时可以被纳进规范,被经典加以肯定。像浙江南戏所经历的过程一样。反过来,有些规范的文化也可能由于某种原因,从经典上消逝而流入乡野,默默潜藏,默默演化。像楚辞中有的风采,现在还闪烁于湘西的穷乡僻壤。这一切,像巨大无比、暧昧不明、炽热翻腾的大地深层,潜伏在地壳之下,承托着地壳——我们的规范文化。在一定的时候,规范的东西总是绝处逢生,依靠对不规范的东西进行批判地吸收,来获得养分,获得更新再生的契机。宋词,元曲,明清小说,都是前鉴。因此,从某种意思上说,不是地壳而是地下的岩浆,更值得作家们注意。”④所以说,对传统叙事资源的重视,包含了对乡土、民间资源的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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