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纪古代文论各种学术话语中,范畴话语是展开最早、用力最多的话语形式之一。然而,经过一个世纪的研究,范畴研究仍然处于困境当中:对于单个范畴的系统清理迟至世纪末才开始,清理中释义不清,范畴与术语、概念多有混淆。基于这样的话语背景,本文以存在多种歧解的中国诗学之空为考察对象,探问它在当代范畴话语中的地位与价值。 综观当代范畴话语中对中国诗学“空”的研究,在“空”的范畴定性和定义上存在很大分歧,这种分歧进一步引发出对“空”在当代范畴话语中地位的不同认识。首先,在范畴定性上,主要表现为两种立场:第一,明确标举“空”为范畴,认为需要详阐。如汪涌豪《中国文学批评范畴及体系》一书特别指出“空”是不同于“虚”的文学批评范畴。美学范畴研究将诗学范畴含纳其中,是诗学范畴话语展开的重要资料。关于“空”,王耘《唐代美学范畴研究》认为“空”是唐代审美体验论的重要范畴,宋国栋《论美学“空”范畴的产生、内涵及意义》对“空”进行了较为详细的解析。第二,标举“空”范畴,但是认为可以和“虚”通释,或借“虚”解释。其中,“虚静”通释“空静”最为流行;“清空”与“质实”同虚实、空灵与结实同虚实,这种范畴间的对应、通释在范畴辞典、一些专著中也较为常见。张方《虚实掩映之间》:“事实上,‘清空’与‘质实’在很多时候的确着眼于‘虚实’及其相互关系去把握诗、词作品的审美特征的。”①许多研究者如张方一样,认为虚实在中国古代文艺美学中,具有元范畴的意义,清空、空灵等是虚实范畴在批评鉴赏领域的运用,要阐释它们,“虚”阐释是根本,即主张借“虚”释“空”。 其次,在范畴定义上,分歧也极显在。在美学范畴研究中,王耘把“空”划归审美体验论范畴;宋国栋认为“作为美学范畴的‘空’分别包含了审美构想、审美创造和审美欣赏三个领域,涉及了审美意象、审美意境和审美功能三个方面”②;成复旺《中国美学范畴辞典》在“虚与实”条目中,把“留白”(即空白)视为创作技法,该是放在审美创造领域。诗学领域的系统释义,目前所见仅一文,文章从审美意象、审美意境、审美功能三个层次论述诗学空范畴。③ 鉴于以上分歧,关于“空”,急需明确以下问题:第一,“空”是中国诗学的一个范畴吗?第二,如果是一个范畴,那么在中国传统文论中,它是一个需要单独开列出来、进行系统化考察、详细阐释的范畴吗?关于第一个问题,尽管一些范畴研究专著没有详阐乃至避谈,然而对于“空”具备范畴属性并不存在大疑义。问题的关键是第二个问题,这个问题指向空范畴阐释的重要性和价值。因而,本文虽然致力于两个问题的解答——空的范畴属性确认仍然是必要的,因为没有这个过程,已有的研究和进一步的研究都缺少充足的前提——但是,重点会放在第二个问题上。 考察“空”是否为中国诗学范畴,科学的方法应为根据已有的术语、概念与范畴的区分,结合“空”在存在形态上是否凸现中国诗学范畴基本特点的分析,来澄清“空”在中国诗学中是否具备范畴属性。范畴研究在中西方开始都比较早,西方可追溯到亚里士多德,中国可上溯到先秦的《墨子》。就已有的学术成果看,术语、概念与范畴已经有了明确区分。一个世纪以来的范畴话语,尤其是自20世纪80年代后期以来的范畴研究,中国诗学范畴的一些基本特点被指认。根据以上二者,结合“空”在传统诗学领域中存在样态的考察,“空”是否具备范畴属性的问题能够被很好地解决。 术语、概念、范畴,都体现为简约的符号概括。术语,是各门科学的专门用语,与范畴比较容易区分。概念与范畴联系紧密。范畴来自概念,是基本的、普遍性的概念。这样的一种概念,外延广,概括性高,往往统摄一连串层次不同的概念,如物理学中的“力”,包括引力、磁力、强相互作用、弱相互作用等。被统摄的概念,许多本身就是一个范畴,因而范畴往往包括若干子范畴。此为范畴的基本属性之一:简约性和统摄性。范畴的简约性与统摄性在中国诗学范畴中具体表现为序列性。如圆,是统摄清圆、圆劲、圆紧、空圆、虚圆等子范畴的范畴序列;清,是统摄清空、清真、清远、清婉、清虚、清疏等子范畴的范畴序列;兴,是统摄着兴味、感兴、兴寄、比兴等子范畴的范畴序列。 “空”是佛教的核心范畴。在中国诗论中,空论非常普遍。以空为统摄,有空静、清空、空圆、空峭、破空、空灵、空到、斡空、空写、劈空等序列范畴。同时,空作为范畴,通贯诗文、词曲、戏剧小说诸种体式。可见,“空”以简约的表述式,统摄了一系列子范畴,统摄性极强,内部构成颇复杂。 范畴内部构成的复杂主要源于范畴自身的发展运动。范畴整理经验,作为在实践基础上升华出来的思想成果,总是随着实践的发展而发展。中国诗学范畴的发展,既与创作实践的变化紧密相关,同时也源于汉字的特殊性。“汉字单字活力很强,字与字的组合经常发生。而汉语不重语法重语用,不尚字词涵意的刚性定位与固化指谓,却偏尚以动态组合孳乳多元意义,都使得传统文论范畴在创设和组合过程中获得绝大的自由度。”④由于汉字的这种特殊性,范畴与范畴结合从而催生出新范畴,在中国诗学中非常普遍。在范畴之间的勾连中,范畴不断发展变异。空与其他范畴之间表现出强大的结合能力。静、清、圆、灵等都是中国诗学范畴集群中重要的范畴,空与之结合,实现了自身的运动发展。另外,空还基于新的创作实践和不同的文体,产生出新的子范畴,如空峭、斡空、空到、空写就是在戏剧和小说文体中产生的新范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