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艺术神话的生产与消解

作 者:

作者简介:
周计武,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江苏 南京 210093)。

原文出处:
思想战线

内容提要:

19世纪开辟了“艺术世界”的独特文化领域,它使天才、独创性、想象、美、崇高、纯粹、自主性、绝对、光晕(aura)、趣味等“星丛式”的概念成为现代人普遍接受的神话。这些神话建立在二元对立的区隔逻辑上,是文化权力生产和再生产的产物。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1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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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文艺复兴以来,西方艺术产生了许多被现代人一度普遍接受的信念,如天才、独创性、想象、美、崇高、纯粹、自主性(autonomy)、绝对、光晕(aura)、趣味等“星丛式”概念。经过美学上的论争,这些概念不仅成为艺术界主导性的艺术准则,而且开辟了神圣的文化领域。不过,表面上看起来神圣的艺术世界,其实暗中与权力、金钱等世俗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一、艺术家的传奇:使命体制与天才观念

      大师是在艺术史的传奇中创造出来的。他们不仅有独一无二、卓越不凡的天赋,而且具有宗教般的虔诚和严肃的使命感。正是这些孤傲、倔强的“天才”们,以独特的个性创造了伟大的艺术!对于今天的读者来说,这个神话并不陌生。许多艺术爱好者依然坚信,天才是艺术创造性意义的来源。

      (一)天才观的孕育与发展

      天才观的孕育与发展取决于两个彼此联系的历史进程:个人主义的兴起与艺术市场的出现。

      文艺复兴以前的艺术家仅是个手工劳动者,生存艰难,地位卑微。为寻求庇护,他们往往寄人篱下,过着食客的生活。这种庇护体制使艺术的劳作不可避免地受到保护人的束缚与影响:

      在15世纪及其以前的时代里,保护人对艺术家的作品实施着我们今天称之为蛮横的影响,这种影响一直蛮横到指定画家所运用的颜色(特别是金黄色和藏青色的运用)的程度,而且,它也影响了画家如何在帆布上描绘画像。①

      保护人往往是教会或政治精英,对教会与政府怀有强烈的忠诚。这种忠诚、非正式的荣誉感与信仰准则,深刻地影响了艺术生产的趣味和标准。

      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依然受到庇护体制的左右。但个性的觉醒和人文价值的张扬,不仅使艺术家意识到自己的独特性,而且激发了相互竞争的热情。他们一方面向古希腊、古罗马雕刻学习塑造真实肉身的方法,一方面在空间结构上不断突破创新。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等人正是在这样的氛围中,争相为教皇或宫廷中的王公贵族服务的。他们的成功从整体上提升了艺术家的社会地位。1550年,瓦萨里在《名人传》中以叙事的形式谱写了意大利艺术家的传奇。以14世纪的画家乔托为先驱,艺术家们将意大利艺术从“黑暗的时代”解救出来,并以古典再生的方式予以复兴。每一代艺术家都以过去的成就为基础,不断完善艺术技巧,至达·芬奇和米开朗琪罗,文艺复兴艺术达到了完美的巅峰。

      自18世纪晚期以来,教会、皇室与宫廷贵族的衰落使他们失去了保护人的权威,并日益被一种新的艺术品买卖秩序所取代。这种买卖发生在开放的艺术市场中,没有买主与赞助人的稳固保证。艺术家逐渐获得了创造性的自由,但也因此失去了经济的保障,陷入重重困境之中。一方面,为了生计,他们不得不接受市场供求关系的制约;另一方面,一种内在的使命感又促使他们采取与社会疏离的态度。

      19世纪的浪漫主义文艺观强化了这种使命体制。艺术只有对那些丧失了生活机会的人才具有价值和意义。在精神上,它要求艺术家从外在的世界转向内在的心灵;在形式上,它从再现转向表现,鼓励创新和独特。这样,“艺术的创新或天才,就成了竞争经济的一个武器”。②公众的注意力开始从艺术作品转向对天才艺术家的崇拜。因为在这个时期,天才观已经“上升为一个无所不包的价值概念。而且——在与独创性概念的同一中——真正地被神化了”。③

      (二)天才神话的创造者

      公众对天才创造性能力的信仰,既与“孤独而伟大的天才形象”的塑造有关,也与艺术家声望(reputation)的建构密不可分。前者隐含在以叙事结构的艺术家传记中,后者建立在艺术界的评价体制之上。“艺术界”是美国哲学家丹托于1964年提出,经过迪基的改造,最终在文化社会学家豪泽尔和贝克那里发展成熟的一种理论。

      为了回答“艺术品与非艺术品之间的差异”问题,丹托提出了“艺术界”概念:

      把某物看作艺术需要某种眼睛无法看到的东西——一种艺术理论的氛围,一种艺术史的知识:这就是艺术界。④

      某物是否具有艺术品的资格,不仅取决于艺术品本身的属性,而且取决于观看者的“眼光”。这些观看者由鉴赏家、批评家、艺术史论家、文艺理论家等业内同行组成。他们观看艺术的眼光取决于艺术理论的氛围和艺术史的知识。这种“氛围”和“知识”是筛选、鉴赏、评价艺术价值的尺度。当观看者以这样的“眼光”来审视艺术家和艺术品时,高下之别就产生了。据此理论,贝克推演了天才“声望”在观看者“眼光”中形成的过程:

      (1)具有独特天赋的人(2)创造了优美无暇、颇有深度的作品,(3)作品表达了深邃的人类情感,体现出深刻的文化价值。(4)作品独特的品质证明创造者具有非凡的天赋,创造者业已公认的天赋也证明作品具有独特的品质。(5)既然这些作品正是此人而不是其他人创造的,那么它们理应收入他的文集——这是他声望形成的基础。⑤

      这是一个循环论证的过程。一旦这些话语作为经典在艺术界传播,变成艺术界共同体约定俗成的惯例(conventions)或习性(habitus),“天才”的观念就产生了。

      但是,天才观念以及与之相伴的一整套约定俗成的表达方式,只有被读者、听众或观众接受为艺术的“法则”时,公众才会承认天才的威望。于是,“从艺术家到公众道路的中介者”出现了。这些中介者不仅包括业内同行,还包括范围广泛的文化媒介人,如画廊老板,剧院、音乐厅、博物馆、图书馆的负责人,杂志或出版社的编辑,参与文艺传播的表演者等。如豪泽尔所言,这些中介者赋予作品以意义,澄清疑惑,消除由新奇造成的怪异,在创造者与接受者之间建立了公共的桥梁。⑥形式上越是新颖,越是出奇,越是具有“陌生化”效果的艺术语言,中介者的作用就越明显。中介者的阐释不仅帮助公众理解了作品的形式与意义,而且传播了天才的观念和价值,为公众缔造了他们精神需要的“偶像”!正是中介者以历史性的叙事结构建立了不同作品之间的延续性。没有这种延续性,艺术将失去存在的历史缘由和再生的能力;没有这种延续性,公众将在碎片化的艺术史和陌生化的形式语言面前不知所措;没有这种延续性,艺术家在历史中的地位与威望也就无法确立。因此,如果说艺术家是艺术作品的创造者,那么中介者则是艺术家声望的创造者。他们在制造偶像的过程中,不是根据作品的内在价值,而是根据作者的声望来评价作品的。因此,“艺术家创造了作品的形式,中介者创造了关于他们的神话”。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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