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哲学家们常常会对绘画艺术产生浓厚的兴趣,这委实是一件耐人寻味的事情。仔细想来,这大约是因为绘画建立在视觉活动的基础上,而视觉从古希腊开始就被认为是一种最重要的感觉器官。亚里士多德就说过,视觉“最能使我们识别事物,并揭示各种各样的区别。”[1](P27>这就是说,视觉在各种感觉器官中具有最强的认识功能,因而绘画艺术中或许就潜藏着人类认识活动的秘密吧! 把上述思路反转过来,就意味着绘画的真理性根本上取决于视觉活动的认识功能,因而一旦哲学家们对视觉采取否定的态度,那么绘画的真理性自然也就受到了质疑。不难发现,这正是柏拉图哲学所采取的立场。在他看来,画家和诗人一样,对于自己所描画的事物并无真正的知识,因为知识只能来自于理性,而绘画却依赖于视觉,“视觉器官是肉体中最敏锐的感官,为身体导向,但我们却看不见智慧”。[2](P165>视觉之所以看不见智慧,是因为智慧来自于真正的存在。视觉只能把握事物的颜色和形状,而“真正的存在没有颜色和形状”,它居于“诸天之外”,只有在灵魂与肉体结合之前,通过理智才能直观得到。这样一来,视觉就无法为我们提供真正的知识,而绘画自然也就不可能包含真理了。 从这里可以看出,柏拉图否定感觉以及绘画的根本原因,在于他把感性与理性、身体与心灵、现象与本体(真正的存在,即相)截然对立起来,因此彻底否定了身体及其感觉活动的认识功能。要改变这一主张,就必须首先克服这种二元论的思维方式。从这个角度来观照梅洛-庞蒂的《眼与心》一文,我们感兴趣的乃是他如何从现象学的立场出发,系统地颠覆了柏拉图的认识论以及本体论学说,从而对于绘画艺术的真理性作出了截然相反的判断。当然,梅洛-庞蒂所攻击的直接对象并不是柏拉图,而是近代科学以及笛卡尔的视觉理论,但我以为这种批评对于柏拉图也是同样适用的,因为近代科学对视觉同样抱着一种贬斥和否定的态度。梅洛-庞蒂认为,近代科学的内在机制正如康德所说,是一种操作主义或人工主义的模式,它不像古典科学那样把世界本身作为自己探究的对象和目标,而是在实验室中建构一个理想的人工模型,然后通过在自然状态中的反复调试,使实际的偏差控制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从而使该模型获得实际的应用前景。[3](P30~31>在这种模型之下,自然本身并未获得真正的把握,因为人们期待自然给出的答案实际上是在该模型中预先设置的。因此,我们的身体及其感知活动,乃至整个的生活世界就都被排除在外了,视觉的作用根本无从谈起。这种对视觉的贬低在笛卡尔那里同样存在。他首先设置了身心之间的二元对立,把身体看作外在世界的组成部分,认为身体只是心灵及其意识活动的工具。这样一来,视觉的主体就不再是身体而成了心灵,视觉就蜕变成了思想活动,真正的视知觉显然并没有得到把握。 由此可以看出,要想揭开视觉以及绘画活动之谜,就必须深入探究身体在视觉活动中的作用。为此,又必须首先探明身体本身的存在方式。梅洛-庞蒂指出,身体的特异之处就在于,它“同时是能看的和可见的”。[3](P36>作为“能看者”,身体是视觉活动的主体;作为“可见者”,身体又是视觉活动的对象。身体之所以会成为视觉活动的对象,是因为构成身体的材料与万物相同,因此身体就成了外部世界的一个组成部分。然而另一方面,身体又具有看视的能力,这就使它与其他事物区别开来,其他事物作为一种附属品环绕在它的周围。梅洛-庞蒂把这种现象称作“身体的灵化”。不难看出,他对身体的看法与柏拉图和笛卡尔都有着本质的区别:后两者都把身体归结为纯粹的物质存在,而梅洛-庞蒂尽管同样肯定身体的物质属性,但同时却强调这是一种灵化的物质,也就是说他赋予了身体一种两重性或“悖谬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身体就是看与被看、触摸与被触摸之间的相互交织:“当一种交织在看与可见之间、在触摸和被触摸之间、在一只眼睛和另一只眼睛之间、在手与手之间形成时,当感觉者-可感者的火花擦亮时,当这一不会停止燃烧的火着起来,直至身体的如此偶然瓦解了任何偶然都不足以瓦解的东西时,人的身体就出现在那里了……”[3](P38>既然如此,只要深入分析身体的这种内在机制,视觉、触觉等知觉活动的秘密也就有望被解开了。 那么,身体究竟是如何形成对于其他事物的视觉的呢?梅洛-庞蒂认为,这是由于身体与其他事物是由相同的材料组成的,因此事物就能够与我们的身体发生一种内在的相互作用和交流,从而在我们的身体之中形成一种内部等价物。这种等价物具有一种十分独特的存在方式:它与事物本身十分相似,但又不仅仅是原物的某种复制品或派生物,而是拥有自己独立的存在。举例来说,原始人把动物的影像描绘在岩壁上,这影像尽管依附于岩壁,但却与岩壁本身的存在截然不同。传统理论把这种影像归结为一种想像物,梅洛-庞蒂对此也很认同,但他认为影像并不仅仅是心理活动的产物,而是来自于我们身体的视看能力,因为影像与原物的相似性是以我们的身体与原物的相似性为基础的。然而世间万物是千差万别的,身体何以对每个事物都能产生相似的影像呢?这是因为身体具有某种类似于镜子的功能。镜子的特征在于能够使万物在自身内部原封不动地映现出来,而我们的身体也具有这样的功能。梅洛-庞蒂指出:“镜中幽灵在我的肉外面延展,与此同时,我身体的整个不可见部分可以覆盖我所看见的其他身体。从此以后,我的身体可以包含某些取自于他人身体的部分,就像我的物质进入到他们身体中一样,人是人的镜子。至于镜子,它是具有普遍魔力的工具,它把事物变成景象,把景象变成事物,把自我变成他人,把他人变成自我。”[3](P48>这就是说,人与人、人与事物之间通过相互作用,形成了一种互相映现的镜子关系。正是由于身体具有这种映现功能,因此人们才能形成对于其他事物的视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