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之对情景关系的意象化诠释

作 者:
蒋寅 

作者简介:
蒋寅,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蒋寅,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诗学。

原文出处:
社会科学战线

内容提要:

历来对情景关系的论说虽不少,但一直停留在较表面较肤浅的层次,直到王夫之诗论才有多方面的深入拓展。王夫之对情景关系的研究,不仅阐明了情景的关系本质上是一种主体性感受,还分析了情感与景物情调的对应关系,揭示景语独立的表情功能,亦即意象化的本质。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1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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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0246(2011)01-0167-06

      王夫之是中国古代最富于辩证思维的哲学家,他的宇宙论秉承传统的二元观念而更强调其间的共生依存关系。他在《周易外传》中曾说:“天下有截然分析而必相对待之物乎?求之于天地,无有此也;求之于万物,无有此乎?反而求之于心,抑未谂其必然也。”① 这种观念贯彻于文学思考,就在情与理、意与辞、情与景的关系上形成一系列富有辩证法色彩的见解,其中对情景关系的阐述尤为当代学者所重视,专题论文也比较多。② 其实相比结构来,王夫之对情景问题远没那么重视,只因他的有机结构观念解构了一切模式化的诗学命题,历来相传的情景模式也被抛弃,无形中就使情景关系问题变得丰富而多样,显得相对复杂起来。

      诗学论情景是从唐代开始的。唐人以事、意、景为诗歌的三个基本要素,所以王昌龄说:“诗一向言意,则不清及无味;一向言景,亦无味。事须景与意相兼始好。”③ 宋人开始从表情结构的意义上来把握情景关系。姜夔《白石道人诗说》有“意中有景,景中有意”之说,方回也崇尚“景在情中,情在景中”的效果,并且认为“两句言景,两句言情,诗必如此,则洁净而顿挫也”④。到周弼《三体诗》,又以情、景为诗的两个基本要素,提出一种模式化的结构论,对后世蒙学诗法影响深远。而真正对情景关系加以深刻揭示的则是范晞文《对床夜语》,其中提出“情景兼融,句意两极”的要求,且举例说明了诗中情景关系的多样构成:

      老杜诗:“天高云去尽,江迥月来迟。衰谢多扶病,招邀屡有期。”上联景,下联情。“身无却少壮,迹有但羁栖。江水流城郭,春风入鼓鼙。”上联情,下联景。“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景中之情也。“卷簾唯白水,隐几亦青山。”情中之景也。“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情景相触而莫分也。“白首多年疾,秋天昨夜凉。”“高风下木叶,永夜揽貂裘。”一句情一句景也。固知景无情不发,情无景不生,或者便谓首首当如此作,则失之甚矣。如“淅淅风生砌,团团月隐墙。遥空秋雁灭,半岭暮云长。病叶多先坠,寒花只暂香。巴城添泪眼,今夕复清光”,前六句皆景也。“清秋望不尽,迢递起层阴。远水兼天净,孤城隐雾深。叶稀风更落,山迥日初沈。独鹤归何晚,昏鸦已满林”,后六句皆景也。何患乎情少?⑤

      到明代,谢榛《四溟诗话》提出“作诗本乎情景,孤不自成,两不相背”,“景乃诗之媒,情乃诗之胚,合而为诗”的说法,⑥ 不再一般地讲情景融合,而是从意象构成的角度揭示了情景关系的本质。⑦ 总体上看,前人对情景关系的论说虽不少,但基本停留在较表面较肤浅的层次,且大都语焉不详,这就给王夫之留下了多方面深入拓展的空间。

      王夫之对情景关系的研究,涉及面很广。比如在情感与景物情调的对应关系上,他发现了相反相成的原理,这我将有另文专论,这里只谈他对诗中情景关系的一些看法。当代研究者认为,王夫之对情景的论述“使得一些别的评论家还没有定见的论点具有了条理性、清晰性和深刻性”⑧,这是非常中肯的。我想进一步指出,他的理论贡献主要是在对“景语”的分析上,由这个角度来考察,可以清楚地看出王夫之对古典诗歌的意象化特征的认识。

      首先我们必须肯定,在情与景的关系上,王夫之也像前代批评家一样主张情景相辅相成,不可分离。《明诗评选》卷五评沈明臣《渡峡江》云:“情景一合,自得妙语。撑开说景者,必无景也。”⑨这是强调景物不能独立成为诗歌要素,一味铺张景物,实际上写不出景。为什么呢?他说:“情者阴阳之幾也,物者天地之产也。阴阳之幾动于心,天地之产应于外。故外有其物,内可有其情矣;内有其情,外必有其物矣。”⑩ 这意味着外物是与情感相对应的,情是物引发的感触,物是情感的投射。由此我们可以知道,“撑开说景者,必无景也”,前一个“景”是自然景物,即传统诗学所言的“物色”;后一个“景”却是意中之象,即今所谓“意象”。研究者认为王夫之已“把我们所体验、所理解的存在物,与赖以表达我们对它的体验和理解的形式加以区别”,“王夫之告诉我们,情与景从来是‘实不可离’的,事实上情与景是不可分开存在、分开辨认的词语,这就是说,在诗人的意识把两者化为一体以前,山、水、花、木并不构成‘景’(‘景色’或‘视觉的体验’)”(11),这应该说是不错的,但同时我们也要注意到,“王夫之并不区分诗里的景和作为经验世界之一部分的景”(12),没有用不同的概念将两者区别开来,而是经常混用,不留神就很容易产生歧义。比如前引《诗译》一段提到“关情者景,自与情相为珀芥也。情景虽有在心在物之分,而景生情,情生景,哀乐之触,荣悴之迎,互藏其宅”(13)。这里既说情、景有在心在物之分,那么景自然是在物的,但随即又说“景生情,情生景”,这后一个景已是唐人所谓“诗家之景”,即意象了。如果不明白王夫之的“景”具有这种双重性,就无法正确理解他的情景理论。这种一名两用的情形应该是缘于概念的贫乏,无法分别物色和意象,只好都用“景”字来指称。其实唐代皎然《诗式》就已使用“境”的概念,用来表示意象,但因王夫之视《诗式》为画地为牢的浅陋诗法的典型代表,就错过了一个吸取其有效概念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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