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鸣风 称呼某些作家为“流氓”,这绝非仇家的肆意恶骂,也不是刻毒的人身攻击,而是一种特别合乎时宜的恭敬。自从在中国坐头把交椅(不服不行)的大侃爷——王朔向全世界直言无忌地宣告“我是流氓,我怕谁”之后,欣欣然归于王氏旗下的文坛新秀已不知凡几,尽管他们的番号各不相同,有的挂靠“新写实”,有的归口“新状态”,有的落户“新都市”,但五湖四海的朋友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了一起。他们合唱的声音肯定比王朔手舞足蹈地独自振臂高呼要来得更有气势一些:“我们都是流氓,我们谁也不怕!”好啊,文学发展到20世纪末,终于高潮迭起,戏分越来越足。先前,被人骂作流氓,必视为奇耻大辱,就连阿Q那样一芥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也会横目捋袖,现在却竟相捞取和转赠这个名号,像王朔那样精明的码字高手,当初居然不曾想到申请专利,实在有些失算。 这是一个太阳底下又有了许多新鲜事的时代,老夫子们跌破眼镜气得两眼泛绿的机会越来越多,我先奉劝一句,如果你们心脏不好,又特别容易动怒,那还是早一点远离文坛这是非之地为妙。当然,也有一些半老不老的先生很看得惯流氓作家一齐浮出海面的现象,并且非常乐观,特意站出来为王朔辩护了一通,仍觉得意犹未尽,又重点强调了“躲避崇高”的必然性和必要性,原本不大的文“潭”经这只巨手翻覆搅弄一番后,那些沉底的腐物便随之一齐泛起,他们说法略有不同,躲避崇高,还是太辛苦,何不直接走向世俗化,让自己如鱼得水呢?这时候,他们一个个都表现出空前甚至史无前例的诚实和坦白,说自己写作完会是因为生计所迫(见1995年4期《文学自由谈》何顿的《写作维生》),只是为了打麻将时不至于手面太窄,玩心跳游戏时能让靓姐另眼相看,云云,总之都是为了那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银子才卖“水”(注意,不是卖血,尽管血浓于水,但如今水比血更能卖到好价钱),好了,他们又嘻嘻地笑道:那些读者多半是傻的,我这边刷刷一写,他那边立马感动,为哥们儿大声叫好,还动用库存的阶级感情,掏腰包买我的书。你说我是流氓,这样的流氓当当也不亏。其自得之意溢于言表。 90年代初,痛责某位作家媚俗,可以算得上是一张分量不轻的“黄牌”,是一记严重警告。多少有点震慑作用。如今,游戏规则完会变了,媚俗正时髦得合时,正是文学世俗化的最好体现,值得嘉许,值得颁发奖金和获奖证书,有评论界(即裁判委员会)撑腰,谁还会担心吃“红牌”,被驱逐出场呢? 文学的功用是在给精神镇痛,还是给肉体止痒?这道选择题早就有一个正确答案,只不过现在出现了新解,以为文学抚治心灵的疗法是像气功那样骗人的东西,其实它只能给人挠挠心头的痒痒肉,让它舒服片刻,这当然是现金结算的有偿服务,而非支票转帐的“公费医疗”。文学的世俗化暗示出这样一些内容,如果你肯爽爽快快大大方方地掏钱,我就让你看到色香味俱全的“性心理”、“性感受”和“性技巧”,以及举凡“世间已有的或暂时没有、将来也不可能有的一切趣事”,你要儿童不宜,我就给你儿童不宜;你要“搞笑得使人抽筋”的东西,我的流水线上也可以生产。当然我最拿手的是写社会最底层的烂仔,那儿最有故事,我骑着摩托出门转一圈就有了,比女人上菜场买菜还容易。不要说我这是把别人的污脏当奇货,也不要说我这是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我那帮穷哥们写进了我的小说,都觉得挺光荣,他们把这叫“入党”,“靠拢组织”。我的小说保证初中生都能看得懂,看得津津有味,街头巷尾的人碰着我就问:“你真睡过那么多女人?”我当然不会告诉他们那都是小说中虚构的,这就叫占有(注意:不是“拥有”)读者。你不满足他们的好奇心,说白了,就是低级情趣,他们会来迷恋你的小说?你做梦去吧。我不认为一个作家与另一个作家有什么价值上的高低,巴尔扎克与我也没什么不同,写作都是为了名利,一年不赚它几万块钱,我喝西北风去?! 以上只是旁观者的所见所闻,你也许会觉得他坦白得有点“可爱”,也有点可恶,不大像一个文化修养很高的作家,那口气倒像是一个操刀卖肉的。他当然是文学世俗化的典型,他的小说已得到了张艺谋的青睐(相当于跟某领袖握手,写小说的若没有这样的幸遇,还是赶紧收摊教学吧),这多了不起啊(应该惊叹一下)!他的哥们在《我所认识的何顿》一文(见《小说界》1996年3期)中,特别代表他“诚实”地交待了一回,原话是这样的:“……而何顿不同,在《生活无罪》等一系列小说当中,最为可贵的便是何顿的这种诚实的态度。他冷静地、几乎不动声色地讲述着这些三教九流们的日子。他们(他们也是人)的近于原始状态的动物性在吃喝嫖赌、坑蒙拐骗、厮杀械斗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在他们身上,什么都是直截了当的,吃饭就是吃饭,天天吃中国菜也不会想到这是一种文化;碰到女人立刻想到的便是与她睡觉,断断不会有情书一类的浪漫……”真不愧为知己至交之言。何顿写这些世俗生活中最形而下的东西,真应了那句话:“我就是要让你恶心,你一恶心,就牢牢地记住我了,想忘记都不可能。”这也不失为“遗臭”的一种上佳策略,关键是叫人印象特别深刻就行。 也有表现更“诚实”更“淋漓尽致”的。朱文在《我爱美元》中大声欢叫:“美元就是美丽的元,美好的元!”如果能够像雪片似地飘降,“我”和“父亲”就可以把满城的妓女都统统地包下来。这位“新状态”旗下的新秀好像有点忘乎所以了,这一回他却有些失算,将自己削价出售,所得的却并非美元。像他这样容易冲动的青年作家还大有其人,原先要看“硬件”时,皮袍底下可怜兮兮地只藏着一个“小”,因此都走得非常低迷,现在潘朵拉的匣子陡然被一只魔手打开,此时不崭露头角,更待何时?你骂我流氓,我会第一个夸你骂得好,我不会劳神跟你打笔墨官司,也懒得撕破脸与你对簿公堂,我有风度,我才不恼,才不烦呢,谁还跟阿Q似的没觉悟,听不得别人说“光”、“亮”之类的字眼,有那么多莫名其妙的忌讳,又怎能活出一个意思来?更何况不少评论家都是我朋友,不对,应该是园丁,都喜欢肥料,尤其喜欢大便,他们要把自家的“经济果木”莳弄好,还能少得了我们的帮忙?这又是大实话,瞧,我说实话时从不收费,你千万别说你口袋里有美元,别在我手头缺钱的时候逗我。 又是一台好戏,马戏团里都有小丑,而且往往是他们的表演最受欢迎,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世俗化”的节目单开得够水平,应该说,这一回是那些缺少创造才情和思想的作家找准了自己的感觉和表演路数。文学界内外许多怀有赤子之情的人都无不对目前未可乐观的文学现状忧心如焚,痛心疾首,他们义正辞严地喝叱道:“你是流氓,谁怕你!”真可以比得上猛张飞在长坂桥的一声断喝。只要我们稍稍留意,就不难推断,世俗化的“浪潮”只不过是一时的沉渣泛起,不可能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那些百分之百世俗化了的作家群落,虽同气相求,同声相应,看似已形成气候,却不过是一时的以利相聚罢了。世间的人与事,历来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那些想弄脏文学的人最终只会弄脏他们自己,这又有什么可怀疑的呢?时间和文学史终将用铁笤帚来清扫这一片乱七八糟的垃圾场,将它变成“公墓”。如果说他们今天已颠倒了美丑,那么不久的将来就会自然而然地矫正过来,从来都是如此。谁曾见过一个流氓作家最终能修成正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