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史上一股思潮,一个热点的出现,决非空穴来风,它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既有着深刻的社会背景,也有作家们的某种文化策略。 本世纪第一次闲适潮发生于三十年代初。体格无力的作家们既然不能决杀在战场上,精神上又不能似鲁迅将文章作匕首,自己开出一条杀路来,为了保全自己,便不得不调整自己,以适应激烈残酷的现实。纵的方面,他们认明清的名士派文章为祖宗,横的方面拉来兰姆、爱迪生等西方小品大师作大旗,以《论语》、《人世间》和《宇宙风》为柜台,广告是“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格调”,于是一场大规模贩卖闲适的营销活动开张了。 第二次闲适潮发生于九十年代初,与第一次相隔六十年。随着政府对经济大幅度的倾斜政策而带来的经济大潮,传统社会道德价值系统分崩离析,福柯的“人死了”成为潇洒走一回的人们的口头禅。作家失去了特别的荣耀,和作坊里的工作师傅一样卖字为生。一度很翘尾巴的小说、诗歌、戏剧、报告文学犹如断绝了定时供应可卡因的瘾君子,被抛弃在空空荡荡的可疑的废旧车场上,陷入“失语”状态。就市民阶层而言,卡拉OK、排行榜、新潮服饰、张艺谋、蔡国庆、电子游戏机成了他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对于文学,他们大体允许自己接受三类:1、财经小说,这能刺激他们对金钱的欲望;2、拳头和枕头的作品,这能使他们产生体魄健壮的迷幻;3、在商场尔虞我诈的智力较量和在精武馆、色情发廊里体力挥霍放纵之后,接下来便需要安逸了,于是闲适作品便是极佳的选择了。走到任何一个书肆,你都会发现从明清的性灵、清言、僧道、鬼怪、香艳、尺牍、山水小品到周作人、林语堂、梁实秋、梁遇春、朱自清、丰子恺、汪曾祺、贾平凹的散文是与金庸、梁凤仪堆放在一起的。除了颇有争议的性行为描写,出版机构对这些作品一般采取了默许的谋略,出版商从中获取了巨额利润,写手们为不用下岗仍有作为而沾沾自喜,文评家们为能抬高周作人、林语堂、梁实秋等人的价位不断投资下赌做多头。一切都表现出天时地利人和、繁荣昌盛的景观。 一 周作人是与鲁迅一同走上文坛的,因此,二十年代初期的一些作品带着批判的锋芒,显示了战斗的一面,如《祖先的崇拜》、《天足》、《碰伤》等等。他自述道:“我大约也可以算是一个爱中国者,但是因为爱他,愈期望他光明起来,对于他的黑暗便愈憎恨,愈要攻击,这也是自然的道理。”(《“先进国之妇女”》)[①]。但是少年时代其祖父科场案致使家道败落,尝尽世态炎凉,养成了他孤傲冷漠的性格。后来爱女若子的病和死,加深了他对人生苦涩的品味。随着五四的落潮,整个时代和烦闷阴沉使他感到“我过去的蔷薇色的梦都是虚幻”[②]。于是在现实人生和社会的双重迫压下,周作人情绪内转,身上的名士作派逐渐占据上风。从《自己的园地》开始一步步皈依闲适,他说到:“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③]到了三十年代初终于成了林语堂闲适小品阵地的主帅。 周作人的闲适散文主要表现为苦涩,一份凄凉悲戚的苦涩。他尽管不断地改换门庭,但总是在“苦雨斋”、“苦茶庵”、“药堂”里打转,听的是苦雨,品的是苦茶,喝的是药汤,吃的是苦竹和野菜,观赏的是苍蝇的吸美,“万一讲草木虫鱼还有不行的时候,那么这也不是没有办法,我们可以讲讲天气吧。”[④]总之他的作品处处都渗透出这种苦涩的滋味。 林语堂是闲适散文的主要提倡者,尽管在二十年代他身上有着许多匪气,但是到了三十年初,正如他自己说的:“近来识得袁中郎,喜从中来乱狂呼”。林语堂在提倡闲适中特别强调幽默,但他的幽默成份远不如梁实秋,因为幽默是自然形成的,是毫不费力地流露在词语中,专事提倡,就显得做作了,正如鲁迅当年曾不客气地给他当面泼过的一盆冷水:“每月要挤出两本幽默书,本身便是件很不幽默的事。” 林语堂的闲适主要表现为顽泼自然的生活态度。他精神负担很轻,所以他做“土匪”就真的做“土匪”,谈戒烟就真的谈戒烟,说闲适就真的说闲适,一旦遭到批判,赶紧开溜美国,脱离是非圈子,显得非常聪明,识事务,很少像周作人那样,能从普通小事上体味出复杂的内涵。他的文章初读很解颐痛快,一舒胸中块垒,读多了,则感到终有一丝无聊在其中。他的文章也正如他说的:“信手拈来,政治病亦谈,西装亦谈,再启亦谈,甚至牙刷亦谈,颇有走入牛角尖之势,真是微乎其微,去经世文章甚远矣。所自奇者,心头因此轻松许多,想至少这牛角尖是我自己的世界,未必有人要来统治,遂亦安之。”[⑤]他的《言志篇》很能表现这种顽泼的心态,纵横捭阖,任意而谈,亦庄亦谐,意趣奋发。正像郁达夫说他:“生性戆直、浑朴天真,假令生在美国,不但在文学上可以成功,就是从事事业,出可以睥睨一世,气吞小罗斯福之流”[⑥]了。 到了三十年代末,随着周作人的“下水”,林语堂的出走,闲适散文的重担就让梁实秋拾挑起来,并且这根香火在他手里一直没有断过。三人中,要说闲适散文成就最大者,当属梁实秋。因为周作人尽管口口声声追求闲适,其实正如他自己说的:“拙文貌似闲适,往往误人,唯一二旧友知其苦味,废名昔日文中曾约略说及,近见日本友人议论拙文,谓有时读之颇感苦闷,鄙人甚感其言。”[⑦]而林语堂自1934年写作《吾国吾民》起,就开始将主要精力放在英文写作上了,所以梁实秋写的闲适散文不仅比林语堂多,成就也远在他之上了。 梁实秋1938年底发表了引起很大争议的《编者的话》,他说:“现在抗战高于一切,所以有人一下笔就忘不了抗战。我的意见稍为不同,于抗战有关的材料,我们最为欢迎,但是于抗战无关的材料,只要真实流畅,也是好的,不必勉强把抗战截搭上去。至于空洞的‘抗战八股’,那是对谁都没益处的。”[⑧]此说一经发表,立即遭到左翼文艺界的严厉批评。为了实践他自己的主张,梁实秋便创作了后来被一炒再炒的《雅舍小品》,算是对批判的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