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黄州人潘大临有一封《致谢无逸》书,其中说道,“秋来景物,件件是诗意,恨为俗气所蔽翳。昨日清卧,闻搅林风雨声,遂起题壁曰:满城风雨近重阳……忽催税人至,遂败意;止此一句,奉寄。”这个有名的故事,揭示出一种规律——诗人,小说家,作曲家和书画家,在他们创造性思维过程的关键时刻,如果受到打扰,思维过程被中断,破坏了兴会,往往再也没有办法接续;一篇本来即将诞生的佳作伟构,永远地成为残章断简,这类事情,在文学艺术史的记载中,在实际生活中,都并不罕见。从文艺心理学理论上分析,产生这种现象的根源何在、其心理机制又是如何呢? 作为欣赏把玩对象的书法绘画作品,最精致的摹本也赶不上最朴拙的真迹,后者所具有的自然灵气是精工巧匠和先进技术无法复制的。正因为这种自然灵气的存在,优秀的文学艺术作品对于它的知音,每一次欣赏都能提供新的乐趣,正如唐代李德裕所言:“譬诸日月,虽然古常见而光景常新——此所以为灵物也。”对于这种现象,怎样从文艺心理学上给以深入的解释呢? 为了合理地充分地回答类似的问题,需要注意创造性思维中的“有意义的空白”。 在艺术创造中,在科学研究中,一个新颖而深刻的构思的萌生,一个开创性观点之闪露端倪,常常有着或长或短的将出而又隐的微妙曲折的历程。在这个过程中间,思维的主体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胸中骚动涌起,在那里探头探脑,在那里挣扎折腾。在某个时刻,他感觉到自己已经瞥见一个非常重要的目标,好象是只要稍微伸伸手就可以采撷到一颗最硕美的思维之果。可是,当他热情亢奋、兴高采烈地抬手举足有所动作,想要把心之所思确定下来,物化为可传达可交流的实体,物化为让他人可视可闻的实体,物化为雕塑、绘画、诗歌的文本,物化为公式、模型和论文的文本的时候,忽然又觉得身躯绵软、视界模糊。他这才发现,自己所看到的,只不过是一个淡淡的影子,一个飘渺恍惚、迷离闪烁的影子。那个影子的存在是如此之真确,正以不可抗拒的强大磁力吸引着他,使他梦魂牵绕、寝食不安。那个影子的存在又是如此虚幻,他一次又一次地抓握,却总是两手空空。这时的思维者的处境,很象希腊神话中被罚入冥界的宙斯原先的宠儿坦塔洛斯。坦塔洛斯被拘锁在湖的中央,口干舌燥,若要低头喝水,水立即从他面前退走。他饥肠辘辘,头上的树枝挂满果实,若要伸手摘取,树枝马上抬高。进行创造性探索性的思维活动的主体的痛苦,便是西方成语中所谓的“坦塔洛斯式的痛苦”。主体所正在进行的是十分紧张、十分艰苦、十分有价值的脑力劳动,看上去却似乎神情木然,无所用心。若问他:“你正在想些什么?”他道不清、说不明,自己也觉得并没有想任何确定的具体的东西。这种似有而无,似无而有,若实而幻、若幻而实的心理状态,由于其不稳定、不确定的性质而极容易被一般人所忽视,甚至,也容易被思维的主体自己所忽视,以为是非生产的,没有用处的,顶多是一朵不能结出果实的空花,以为是脑力活动的中断、停顿,是疏懒、怠惰的人的特征,因此,是应该尽快摆脱的一种心理状态。当他真的这样做了,脱离了这一状态,回到清晰的确切的思维方式之中,那种模糊的飘忽的心理状态中所蕴藏的天才思想的胚胎,新颖创造的火种,就将在他人和思维主体自身的漠视、轻慢中被扼杀,被摧折。 当然,从古以来也有人并不忽略、不轻视而是珍重和赞美这种心理状态,提醒和嘱咐人们努力去寻求它,一旦遇到就要小心翼翼地保有它。在中国,《庄子》最早对这种心理状态作出描述,给予很高评价。其外篇《知北游》中的“知”,是代表常规理性思维的虚拟人物,他向许多人提出同样的问题:“何思何虑则知道?何处何服则安道?何从何道则得道?”“道”是最高的真理;他想要弄清的是:为了掌握道,应该怎样思维、怎样行动、采用什么样的方法和途径?“狂屈”是代表身如槁木,不拘形迹的,惯于非常规思维的虚拟人物,他回答说,“唉!予知之。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中欲言”就是内心正在进行积极的紧张的思维活动,滋生着有所表达的冲动,正在进行的心理运作是以语言追踪晃动的思维目标,要想用语言之网把心理的内容牢牢套住,确定下来;“忘其所欲言”,就是所追踪的目标一次再次从语言的网眼里溜掉,主体对于所要表达的究竟是什么并不清楚。按说,这种捉摸不定的思维,是很不成熟的思维,是有待加工的思维。《庄子》的作者却认为,这种“忘”是比较高的心理境界,远远胜过了常人在常态下的“知”,即胜过了清醒的知性的意识。模糊的淡隐的变幻不定的心理状态,远远胜过了确切的明晰的稳定的心理状态,它更接近于神妙的“道”。所以,在《知北游》中,黄帝向知感叹说,“……狂屈似之,我与汝终不近也。”知仍然不能理解,请教黄帝:“吾问狂屈,狂屈中欲告我而不我告,非不我告,中欲告而忘之也。今予问乎若,若知之,奚故不近?”能够明白回答的,说他是远离于道;不能回答的,反而说他接近于道。这种评判有悖于常情、常理。其实,这个道理也是难以说清的。黄帝所能反复申说的只是:“此其似之也,以其忘之也;予与若终不近也,以其知之也。”在《庄子》的作者看来,迷离的“忘”比之精确的“知”具有更高的智慧品格。 在西方,现代心理学家中有一些人注意到这种心理状态,从不同角度进行过探究,并对之持有好感。其中,机能主义心理学的先辈威廉·詹姆斯的论述,最为生动而富于情趣。他用一个浅近常见的实例引发深奥的理论问题——人在追忆一个遗忘了的熟人的姓名而没有回想起来以前,意识里出现一个缺口;“缺口”(absence )是詹姆斯心理学中独有的重要名词,对于“缺口”的论述是他的著作中非常精彩的部分,同《庄子》的类似议论一样,给读者带来思维的活力,而且文笔也相当优美。人们追想一个曾经纪得,曾经熟悉的姓氏,无论是追想这个姓(比如说“詹姆斯”),还是追想那个姓(比如说“欧阳”),在没有想起来以前,意识里出现一个缺口,象是空无所有;关于要想的姓,任何线索也找不出来。然而,它是否真的完全是空无,里面什么也没有,任何痕迹都不存在呢?问题的关键正在这里。我们先把问题稍稍变动一下,换一个提法,就是:这一个姓留下的缺口,同那一个姓留下的缺口是否完全一样,没有区别呢?粗粗一想,大多数人可能会回答说,“是一样”。想不起来“詹姆斯”和想不起来“欧阳”,脑子里都是同样一片空白。詹姆斯却说,“不!不是一样。”他在自己的名著《心理学原理》中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