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文体”

作 者:

作者简介:
陈伯海 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所

原文出处:
文艺理论研究

内容提要: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1996 年 05 期

关 键 词:

字号:

      “文体”一词,有广狭二义。狭义专指文本体裁,如记叙文、论说文、小说、诗歌之类;广义则还包括种种个体的和群体的创作风格在内。中国文学史上就有所谓初唐体、晚唐体、西昆体、台阁体、元白体、长吉体诸名目,与各类文学体裁并称为“体”,可见“文体”概念之广泛。

      是什么因素使得这许许多多的文学现象都能用文体的范畴来概括呢?那是因为它们都提供了一种形体的规范,或者说,都呈现出按特定原则、规范以组合文本的方式,这就构成了文体。通常说来,一部作品显示着独特的组合原则与组合方式,便叫作有文体;一个作家具备了较稳定的个人创作特色与规范,亦称为有文体。反之,体例不纯,是文体不成熟的表现;组合方式过于杂乱,则根本无文体可言。扩大开来看,一个流派、一股思潮甚至一种时代风格或民族风格,其落实于文本,也必须形成某种具有共同性的文学规范和组合方式,否则算不上统一的流派、思潮乃至时代、民族风格。至于各类文学体裁之必须遵循一定的体则律令,则更不待言。由此看来,所谓文体就是文本的组合范式;形形色色的文学现象皆可以纳入文体范畴,正因为它们都要依存于一定的文本组合方式及其规范。

      进一步分析,“文体”尚有体貌、体式、体格诸种别名,它们揭示着文体内涵的不同层面。

      体貌,指文体的外在风貌,往往和文体给人的直观印象相联系。比如我们说李白诗体飘逸,杜甫诗体沉郁,谢灵运诗如初日芙蓉,颜延之诗如错采镂金,便属于这类外在风貌的描述。宋敖陶孙《臞翁诗评》喜用各种比喻来表现作家风格,如谓“魏武帝如幽燕老将,气韵沉雄;曹子建如三河少年,风流自赏”,《二十四诗品》更常以一串意象来解说诗歌类型,象“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窈窕深谷,时见美人”形容“纤秾”,“月出东斗,好风相从,太华夜碧,人闻清钟”形容“高古”,均属此类。在我国古文论传统中,体貌辨析十分发达,好处是细致、生动而且入味,缺点是停留于直观印象,不免浑沦,这也是仅就体貌谈文体的不足。

      于是,体式便深了一层,触及文体的内在结构,亦即作为文体标志的文本构造方式。这方面的论述,我国也是“古已有之”。最早如以“赋比兴”说诗:赋者,直书其事;“比”者,托物言志;“兴”者,触物起情。这本是诗人感物吟志的三种基本的方式,从而构成抒情诗建构上三类不同的体式,所以古代以之与“风雅颂”等体类并列,而称之为“六诗”,实即诗之六体。后儒不明白这个道理,改作“三体三用”,赋比兴遂降格为表现手法或修辞手段,诗体研究便也未能沿着这条路子继续展开。当然,体式论析仍是有的。如《宋书·谢灵运传论》谈到“自汉至魏……文体三变:相如巧为形似之言,二班长于情理之说,子建、仲宣以气质为体,并标能擅美,独映当时”,虽说得简略,毕竟揭橥了不同时期文体的不同范式。又如《文心雕龙·体性》篇归纳出文章“八体”,所谓典雅、远奥、精约、显附、繁缛、壮丽、新奇、轻靡等八种主导风格,亦各附以简要说明,涉及其内在创作原则。不过总的说来,传统文论对文本体式的分解仍是很初步的,常带有相当的直观性,并未能象近现代西方文论那样建立起一整套形式规范。

      至于体格一说,则在体貌、体式之外,更注重一个“格”字。格者,品格也,含有品第的意思。尽管文品不能等同于人品,未必严格按道德、才性的高下还其级别,而文体差异中自有高下可品,则是辨体析格的本然宗旨。所以说,体格的提出,实包含论者对文体的评价在内,较之单纯的体貌、体式分解,又多了一层用意。古代社会是等级森严的社会,热衷于品第文章高下,正适应着这一社会形势。《文心雕龙·体性》将古今文风归结为“八体”,对其中新奇、轻靡两体加以贬词;钟嵘《诗品》论列汉魏以来一百二十二家诗人的风格特点,亦明确区划为上中下三品,可见“格”的成分从一开始便已渗入文体学的领域〔1〕。 体格之辨还常同传统文论中的复古思潮相结合,形成“诗体正变”或“文体正变”的理论观念,即认为最早出现的文体范式往往是最优秀的,后来范式的转变不免渐趋卑下。但即使是复古论者,也未能调和这一学说内含的文体新变与文格守正的矛盾,而不得不承认“体以代变”、“格以代降”(胡应麟《诗薮》)的文学演进趋势,进而主张“尽其变”以“广其体”,“返其始”以“高其格”(见王世贞《刘侍御集序》),由此走向了二元论。这类拘囿于复古思想和等级观念的论调,自为今天的论者所不取,但文体变异中可能蕴含审美功能的强弱和审美价值的高下,则仍有其合理性所在,故而体格之说亦不当废弃。

      体貌、体式、体格,合组成文体内涵的三个层面,分别标示文体的外在风貌、内在结构和总体功能;这样一种递进层深的关系,亦应是我们研究文体所遵循的路径。三者之中,占据主导地位的环节,自是体式。因为体式所代表的文体内在结构,即文本的组合范式,本来就是文体质性之所凭附;而文体风貌、文体功能都要受内在结构的制约,体式决定了体貌和体格。所以辨析文体,更须透过其体貌,着重分解其体式,以把握文体的内在质性;在这个基础上,方谈得上考察其审美功能与价值,以定其体格品位。这又是文体研究重点之所在。

      然则,文本体式,或者叫文本的组合范式,究竟该当如何来把握呢?

      一种流行的看法认为,文本不过是语言的组合,字、词、句积累为篇章,便构成文本。因此,所谓文本体式,即可还原为文本语言的组合方式(有人称之为语言符号的编码方式),也就是说,从用字、遣词、造句入手,以探讨文本语言在形、音、义等方面的构造原则和特点,便足以概括一种文体的特色。据此,文体研究其实是语言研究,文体学也就成了语言学或语用学的一个分支。这个看法有没有道理呢?应该说,它包含着某种合理的成分,因为文体的构成确实离不开文本的语言材料,从语言入手当亦是进入文体分解的重要门户,所以语言学对于文体研究自是必不可少的。但是,要将文体学完全归属于语言学的势力范围,或者说,将文本体式简单还原为语言组合方式,显然带有很大的片面性,对文学作品来说尤其如此。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