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者 白烨 何西来 邵燕祥 刘心武 杜书瀛 钱竞 主持者 何西来 时 间 1995年7月18日 地 点 北戴河石油管理局培训中心 “斗争哲学”该过时了 走向新世纪 Ⅰ 何:过去我们在相当一个时期内,把马克思主义哲学简单地归结为“斗争哲学”。这在理论上至少是片面的,不完备的,在实践上则造成了严重的后果。记得“文革”中有一句口号是:“造反有理!”当统治者横征暴敛,荒淫腐败,逼得老百姓无路可走时,揭竿而起,造反确实是有理的。但造反并不是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是有理的。 钱:比如文革中喊着“造反有理”的口号,造所谓“走资派”、“黑帮”、“反动权威”的反,就未必有理。 何:这种斗争哲学反映在文化思想领域中,就是用强制的、暴力的办法来处置知识分子,实行“全面专政”。50年代的胡风一案就是最有代表性的例子,它开了一个极其恶劣的先例。人们看到了文字狱的鬼影憧憧。此后,1957年的“反右”,1958年的“拔白旗”,绵延十年的“文革”等都无不是以此种哲学为根据的。 白:马克思主义就其作为理论体系而言,有着非常丰富的内涵,不是简单地用“斗争”两个字,或“造反有理”四个字所能概括的。数十年的历史实践证明,硬要这样概括,并以之作为指导思想,作为制定方针、政策的依据,那就只能造成灾难性的后果。我们都记得,在中国哲学界曾有一场非常有名的和杨献珍的争论。杨献珍因为提出了“合二而一”的命题,而被打倒了。 钱:其实杨献珍提的“合二而一”,也是以“一分为二”为前提、为条件的。没有“一分为二”,哪里来“合二而一”? 何:杨献珍的“合二而一”,在民族哲学传统上是源远流长的,以阴阳相生相克,相反相成为根基的两端论的命题,透着“中和”、“中庸”的味道;在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来源上,是强调了对立面的统一、同一。算不上怎样的离经叛道,就这也不被容忍。于是,就只剩下了两极观念,只能讲“斗争哲学”了。如果说马克思主义哲学中没有斗争的一面,不讲斗争的一面,当然也是不对的。要讲革命,怎么可能不讲斗争呢。另外,比如在战争中两军对峙,一分为二,就是打仗,就是流血,这时,讲斗争哲学也是合理的。 钱:即使在战争中也不仅仅是斗,更不仅仅是暴力的斗。它也有妥协,也有退避,也有和平的目标。何况“不战而屈人之兵”,一向被认为是“上之上者也”。 何:有鉴于近几十年来的历史教训,考虑到苏联解体后原来两极化的世界格局的变化,更重要的是考虑到以和平的经济建设为主的国内改革开放的形势和国家长治久安的需要,我主张提倡一种“和”的哲学。对外,讲和平,讲发展,促进缓和,广交朋友,不搞霸权,睦邻友好;对内则彻底告别过去与斗争哲学有关的那一整套被实践证明是错误的观念,化解矛盾,创造和谐的人际关系,创造有利于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发展的宽和的人文环境,创造既有利于社会稳定又有利于上下同欲的自由、民主的文化氛围,“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钱:是不是和平乌托邦? 何:即使这就是和平乌托邦,我看还是有一点好。关于和的哲学的思想资料,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是有极为丰富的蕴积的。比如“贵和”的思想,不仅孔夫子讲过“礼之用,和为贵”的话,就是在老子、庄子的学说中也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尽管他们的侧重面存在着显然的不同。对传统哲学中的“贵和”观念可能有的现实意义,学术界已经有人注意到了,我就看到过这样一篇文章。我以为,应把中国历史上的“贵和”思想加以清理,使它从原先的那种以宗法的农耕文明为特征的系统中分离出来,给以新的解释,新的补充与发展。这就是说,把这种贵和的思想移置到改革开放的现代来,使之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发展,与中国实现现代化的进程相配套。 钱:近几十年,强调斗争哲学,表现在文化思想上还有一点,就是“破”的方针。“不破不立”,实际上是“只破不立”。于是“文革”中就“破”了个干干净净,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破”了。和这种荒谬方针配套的就是“大批判”,因此,我们现在为了文化学术事业的健康发展,也应该放弃重“斗”而张扬贵“和”,并且把这一点作为启蒙的任务之一,从而形成牢固的“和”的观念,以解决我们当前面临的许多问题。 白:再看看我们的星球,尽管现在还有不断的局部战争,而且有时还打得很激烈,说不上十分平静,但是,自从两大阵营的对抗消解后,毕竟冷战的时代结束了,缓和成了主导的趋势,世界已经开始了多元化、多极化的格局。 何:在这世纪之交的时候,为了促进人类的进步,促进缓和的局面的形成,也为了使百余年来前仆后继的先进中国人的梦想变成现实,我们都必须认真地倡导贵“和”。让和平、和睦、和解、和谐,宽和、缓和、禅和,国和、家和、人和等这样一些观念,在我们的头脑中生根,而不是迷信暴力,有了矛盾就亮刀子。 应认真反思本世纪的历史 Ⅱ 钱:我们讨论的中心线索基本上是以人道主义思想为依据的,当年关于主体性论战时,我想提出一种具有战斗性的人道主义。人道主义有很多种,有大慈大悲的,有带着血与火的,比如最具有宽容精神的佛教。 贺兴安在最近那次关于精神文明的讨论会上的发言给与会者以很大震动。20世纪不出大作家,而19世纪出大作家,原因很多,其中一个是战争和暴力太多。没有哪个世纪像本世纪这样,发生了几千万人的死亡,大规模的屠杀。 何:自有人类历史以来的两次世界大战,都发生在本世纪。历史上曾有过很多次大的战争,但其规模都没有这么大。暴力的崇拜、暴力的使用和暴力造成的危害,在本世纪达到了极致。绝对可以说是“空前”,只是不知道会不会“绝后”,我们是希望它“绝后”的,我们也应该促成它绝后。